萧远回来时人间灯火璀璨。
孤儿院食堂内,众女正在拼桌。
把四张桌子拼凑成一张大桌,一共凑了六大桌,做了无数好吃的,八十个弟弟妹妹出动,全端了上来,等着他吃饭。
八十一双眼,齐齐望向萧远,那赤诚清澈的目光,仿佛萧远是他们渴望了整个童年和青春的那束光明。
可他们不知道,在萧远眼中,他们也是萧远渴望了二十多年的光明。
“开动!”
萧远就近拉了张凳子坐下,为了不让这群孩子在饭桌上拘谨,萧远拿出了他十七年前抢萧逸尘他爹肉吃的那股狠劲,吃得那叫一个风卷残云,活脱脱一个饿死鬼转世。
陈清辞瞬间明白了萧远的用心,也跟着起哄,每次萧远一伸手大筷夹菜,她就给萧远手背上狠狠一筷子,还把好吃的全部往孩子面前端,一边佯骂萧远,一边哄和商血儿差不多大的十几个孩子和萧远争抢,瞬间就把气氛暖热了。
可其他几十个已经被世事炎凉玷污的大孩子,依旧有些拘谨。
细细小小苦过来的他们,心思尤为细腻敏感,明白萧远这般用心,是出于平等的善意。
可这种善意,在他们心里,却总会无油地多感受出一些怜悯和同情来。
纵然他们都知道萧远没有那种意思,可他们就会忍不住地冒出这种念头。
这种念头,让他们觉得自己无比罪恶,随之生出浓浓的自卑。
萧远依旧埋头大口扒饭,可修行路已经走到山穷水尽处的他,灵识何等敏锐,无需刻意去感知,便感受到了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情绪波动。
这些微弱而浓郁的悲,就好像历史长河河底埋葬的叹息。
人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自己头顶的天、脚下的地、身边的人,划分出三六九等的?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人只要一懂事,就知道自己是几等人,知道面对哪等人该趾高气昂,面对那等人该卑躬屈膝、阿谀奉承?
就像被下了诅咒一样!
每一次破解诅咒,都会遭遇无穷无尽的反噬!
萧远嘴中的饭菜突然丧失所有味道。
他囫囵吞下,又在陈清辞的筷子残影中夺了一盘螭龙肉,盖在自己碗上,冲陈清辞挑衅地挑了挑眉,得意洋洋地跑离桌子,一屁股坐在食堂门槛上,夹一片肥美的螭肉入嘴,大口吮吸,发出夸张的呲溜声,油水四溅。
他不让这群孩子感受到他突然的颓废,只想让这群孩子感受到他的身份——
刁民的身份,农民的身份,可以抛弃人间所有虚伪的礼节,所有虚伪文明的束缚,所有被虚伪蒙蔽着的异样眼光,毫无形象地坐在门槛上吸溜肥肉的,自由自在的身份——
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可陈清辞、江阙音、老院子三人,还是从萧远的背影上,看到了他的悲哀和戾气,以及一腔孤勇。
那腔孤勇,在门外满夜星空下,显得微不足道,似乎随时会被星光挤散湮没,却终究倔强地存在着,比黑夜还浓稠,让浩瀚星辰也无可奈何,简直大逆不道。
江孑然端起自己的小碗,夹了厚厚一筷子秋葵压在碗上,滴溜溜跑到门边,也不管门槛脏不脏,是否会污了她舍不得换下的蒂芙尼蓝萝莉裙,一屁股坐在萧远身旁。
她坐得有些急,一趄趔撞在萧远肩膀上,萧远急忙腾出手来扶住她。
她笑嘻嘻地夹起碗里的秋葵,压在萧远的螭肉上面,语重心长道:
“师父,你可长点心吧,三十岁已经在你头上,油腻大叔隔你就是一碗肥肉的距离……”
她贼眉鼠眼地朝后面陈清辞江阙音风子桑三人的位置噜了噜嘴,传给萧远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萧远哈哈大笑。
笑声冲散了他的戾气和悲伤。
他看着江孑然,又回头看了一眼商血儿他们这些孩子和萧逸尘,赫然开朗:
是呀!初生牛犊这么多,何惧人间虎啸龙吟。
穷就治学,怯就养气,弱就锻骨,倘使文明让人卑躬屈膝,那就让野蛮重新骄傲。
就像他这个宝贝徒弟,一人一把小木剑,雷挺暴撕三千贩子,横立天镜中,压得十八亿人抬不起头那般野蛮。
他把秋葵送入嘴中,把碗中的螭龙肉夹给江孑然,笑道:“多吃点,纵然生不出龙鳞虎纹,但吞龙食虎之气,必须得有。”
江孑然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儿,重重点头,夹了一块肥肉进嘴,学着萧远的模样,吸溜得油水四溅,不忘扒拉一大口饭进嘴,就着螭龙肉肥而不腻的油香,囫囵吞咽下肚,仰头望着漫天繁星,发出满足的“呔”声。
她忽然幽幽道:“师父,谢谢你。”
萧远伸出手抚摸她柔顺的长发,温声道:“谢师父什么?”
江孑然单手端碗,顺势靠入萧远怀中,眼瞳上被星光蕴出一层星雾:
“我们八十一个兄弟姐妹,就像奶奶的八十一难……谢谢师父,让我们八十一难圆满,让奶奶成佛。”
萧远揉了揉她的头,柔声道:“奶奶早就是佛了,你们也不是奶奶的难,你们是奶奶的佛心。”
“师父……”
江孑然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们把这人间,没人要没人养没人疼的孤儿孩子,全都送上荧惑星去培养好不好?”
“培养他们当然好,可我们孑子为什么会选在荧惑呢?”
江孑然扬起头,看着萧远,亮晶晶的双眼满是恳求:“因为这人间带着成见和阶层审视的目光,会让他们很难自信,很难自豪,很难骄傲。”
萧远眼中光芒闪过,陷入思考中。
“我们八十一难,除了大姐跟着师父你,都愿意前往荧惑。”
江孑然知道自己师父听得见,继续道来:
“师父你说这人间需要一个敌人。可徒儿觉得,人心也需要一个敌人,我们想带着这群孩子,成为人心中的敌人。”
“咱们师徒合力,你碾碎他们物质上的骄傲,我碾碎他们心灵上的骄傲,让这人间,像芸姨所期待的那样好。”
萧远沉默不答,他需要考虑更多。
可江孑然却不管,幽幽道:“师父,还有十七天,就是中秋了。”
萧远徒然回神,看着江孑然倔强的目光,看了许久,开口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