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这两个字，已经成了萧远的魔障。

还有十七天，就是兰芸把自己炸成烟花后的第四个中秋了。

萧远在心里默默地把年置换成月，成天，成时成分成秒，心底那根关于兰芸和这方世界的弦无由起韵，悲呜哀鸣。

那个黑黑瘦瘦的小雀斑，已经念了他十二年，已经把他化作她的灵命持凭四年了，可他要复活她，还得多少年？

“是师父错了。顾忌这人间太多，站在樊笼内破樊笼，忘了初心不说，还处处掣肘……”

萧远垂头，望着这个无比懂事的徒弟，识海内突然蕴起熠熠明光，从眉心渗透出来，化作一枚玄韵流转的光印，从耳畔经侧脸，沿着颈部下肩，在手臂皮层下闪杳移动，印入他抚摸江孑然头顶的掌心。

他柔柔反手，把光印轻拍入江孑然眉间识海内，柔声道：

“这是兜率宫李老头给为师的专用联络音印，见印如见人，需要什么资源，直接找他。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奶奶、阙音和辞姨。”

“嗯！”江孑然沉默了很久，才终于点头应下。

萧远见她迟疑，笑着打趣问道：“怎么了，这时候才觉得这份宏愿太难实现？”

“不是……”

江孑然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继续沉默了快一分钟，才说出了很多人活了一辈子也说不出或者不敢说的一句话：

“让他们在荧惑成长，隔绝了人间七千年酸生腐宦囚禁人心的那些肮脏，没有阶层的俯视审视，没有那些被刻意引导的攀比和功利，不需要小心翼翼摇尾乞怜卖巧装乖地求活，修行作基石，科学为梦舟，他们一定会从心灵上就变得强大、自信、自在、自由，有师父你和整个仙界前辈们的支持，这一点都不难。”

“徒儿只是心疼师父，如果这样做了，人间那些从囚徒跪成信徒的愚人们，会被既得利益者引诱着一个个站出来，万夫所指，戳师父您的脊梁骨。哪怕师父你无偿为人间做了这么多……”

“就算无人引诱，可已经这般觉得了几代几十代人的他们，怎么甘心，眼看着一群孤儿比他们过得好？”

江孑然目光迷茫。

十四岁的孩子，在十四年的孤儿生涯中，尝尽了富贵人家一辈子或许都未曾历过一件的所有酸苦，绝望得像个沧桑老妪。

此时在自家师父面前敞开心扉，稚嫩童声发出的感慨，竟像是夜枭呜咽：

“毕竟这人间，罪恶太容易被原谅，而良善和无私，太容易被遗忘被算计了。”

江孑然猛然起身，对着星空喊道：

“芸姨，你听得见吗？如果你听得见，徒儿江孑然，求你收回你的夙愿，别再那么无私那么善良了。也求你今夜托梦告诉师父，做回他那个眼界小心胸小护犊子的暴戾刁民吧。”

她这般撕喊过，积郁在心底很久的戾气得以释放，回过头来，目中闪着泪光星光，笑看着萧远道：

“师父，我心疼完你啦。以后被人间破骂的时候，别怪孑子。”

“不怪。”

萧远小心翼翼为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珠，笑道：

“师父从来都是那个眼界窄心眼小护犊子的暴戾刁民，你没见师父改造人间，从来都是怼的吗？怼世家怼地产，哪一次温柔过？你们八十一难，尽管去做，给师父创造点怼人的机会才好。”

“好！”

……

……

这一夜，江孑然回到房间，从小书包里翻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和一只笔，趴在窗前简陋书桌上，就着月光星光灯光，在首页写道：

我希望有一天，这人间所有的小心翼翼，都像今夜师父为我擦拭眼泪那般；所有的胆战心惊，都像辞姨冷脸发怒时师父那般，是关于爱和呵护，而不是关于活着。

……

……

第二天一大早，萧远起床，就发现本该如往常一样在光流中悟道学习的八十一难，全都不见踪影。

江阙音好歹发了条短信，告诉萧远，她带着江孑然去了余杭，和马苏余谈生意去了。

至于其他七十九难，只字未提。

……

……

红杏碧桃的余杭；

生满相思红豆的余杭；

听说南方有你的余杭；

是诗人佳人的余杭。

寻常人眼中的余杭，贩夫走卒没有六朝古都的烟水味儿。

白墙青瓦小桥，都被脏水和汽油味玷污得没有诗意了。

江阙音带着江孑然落云而下，落在大盗集团天狗总部。

挂着职场标准笑容的女职员迎上来，热情而又不失谦卑地叫了声“夫人”和“小先生”，把两人接上三十九层办公室。

马苏余在门口笑着伸出手，道了声“江总”。

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充满学问，这种学问，能让初次见面的两个人，在谈吐的字里行间里，把对方的阶层和社会地位简洁明了地称量出来。

强大的意义在于，越来越少的人和场合，需要你小心翼翼地去应对，而越来越多的人和场合，能够让你做自在的自己。

到了马苏余这种层次，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场合，他都能够做自在的自己。

至于江阙音姐妹，有萧远这个后盾在，人间三百六十一国，能让她们小心翼翼应对的场合也不多。

一般作为开场白的商业互吹，自然而然地就被省略了。

直接进入谈判阶段。

过去当网红时，对着镜头嘤嘤嘤骗打赏，线下各种装清纯淑女骗土豪上g弄钱，背过头狂扇自己耳光一遍遍清洗自己的江阙音，终得解脱，无比厌恶那些沉沦时无奈的虚伪的试探扯皮，开口直白道：

“马总，云裳天衣不用入驻你的平台，也不愁卖。我们姐妹四人之所以同意入驻天狗，并看似作为你够买超生物人工智能的善意回馈，其实只是为我家萧远求一个顺心意。”

马苏余点了点头，看不出情绪波动，“我懂。”

江阙音也无心察言观色，直接道：

“在商言商，云裳天衣在你平台售卖的提成，我们照付。但你想要人工智能，在付账之前，还得先应下这个条件。”

马苏余沉默良久，才苦笑反问道：“没有回旋的余地吗？”

显然他已经猜到条件是什么。

江阙音平静道：“一丝一毫都没有。”

“江总……能听我说几句心路历程吗？”

江阙音笑道：“马老板的创业经，很多人花钱请宴还听不到，阙音求之不得。”

马苏余苦笑摇头，仰头望着天花板，酝酿道：“都知道商人重利，可真要把企业做大，品质信誉才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我辛苦十多年创立的天狗，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平台能拒绝假货。”

“我懂。”

江阙音笑道：“天狗为了禁止假货，进行了两次阉割，第一次严把审核关失败之后，第二次狠心严打，关停了十几万家店，成就了并兮兮。平台不但没有禁绝假货，反而亲手培养了一个分割市场蛋糕的竞争对手，所以马总眼看事不可为，为了挽回市场份额，又创了个咸鱼平台？”

这就是螭果果的讽刺了。

可这是事实，马苏余无法反驳，叹气道：

“谁都不想穿洋垃圾，不想吃塑料粉条塑胶紫菜，不想喝假酒抽假烟，更不想给孩子喂毒奶粉。可时代阵痛，弱小原罪，万般哪由人。江总应该明白，不是禁不了砍不了，而是不能禁不能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