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酒吗?”
萧远没有答,反问道。
“知道你要来,我备了二十壶醉明月。”
秦伯衣一步迈出,踏入帝阙后面的云海中。
云海翻涌,拖拽着他一身白衣,似乎有些沉重。
萧远默默随行。
刘楚陵没有相随,俏立在云海上遥遥注视着两人远去,娴静温宁,似岁月幽幽。
也不知这样一位女子,如何让仙界众仙那般惧怕。
师兄弟两人一路踏云而行,不知跨过多少块悬浮陆洲,踏过多少片云海。
夜渐渐黑了下来。
一轮皎洁的明月从虚空里化出虚影,渐渐凝实,悬在苍茫云海间,让雄奇仙境、翻涌云海、巍巍帝阙,也温柔了些许。
秦伯衣和萧远同时停下脚步。
两人面前,是一座云垒作的云山。
云涛翻涌,层层垒叠,化万里层云,垒作鳞栉云梯。
每一层云梯之上,皆密密麻麻竖着无数块云碑。
每一块云碑后,都有一尊云棺。
云棺中不见尸骨,无有残骸,只有一袭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衣,静静地存放在棺樽中。
万层云梯,便是亿万碑林,亿万云棺。
这是一片云墓。
云墓中尽是衣冠冢。
二十壶壶醉明月放置在第一层云梯之上的十八块云碑前,如同祭奠。
秦伯衣抬袖,宽大白袖卷起云涛,化作二十条小小云龙,腾卷而去,旋开了尘封的封泥。
十八坛酒壶忽地腾起,直上九万里,齐齐悬停在鸿蒙之下,最顶层云梯之上虚空。
酒壶倒悬,十八道清冽酒浆倾倒而出,散溅间拉出片片薄薄的清透浆幕,在幽幽月光中,梦幻迷离,真真似明月也醉。
本只是寻常农家泡椒坛子大小的酒坛,却有倾倒不完的琥珀色美酒,似乎内藏汪洋酒海。
于是,万里云墓,下起磅礴酒雨。
秦伯衣抬手一招,余下两坛酒,一坛飞向萧远,一坛飞向自己。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纵身如龙,闯入磅礴酒雨中,虚浮云墓半腰间,同时颠倒酒壶,仰头衔接,鲸吞豪饮。
这一饮,直到酒雨停歇。
萧远扔掉空酒壶,降落云海,转身,整理衣衫,擦掉嘴角酒渍,面向云墓跪下,三揖三叩首。
随后,萧远起身,一步跨一云海,大步远去。
“仙界年轻人少,十亿在这里,太孤独。师兄,让她随我回神州吧。”
秦伯衣徐徐依旧矗立虚空,“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有在人间,十亿才是最快乐的十亿。”
萧远停下脚步,转身,笑道:“师兄,你的道统,要不要也在神州,传一脉?”
秦伯衣的笑容如春日暖阳:“好啊!不过,你嫂子显怀了,我可没时间下界……”
他反手一挽,眉心乍亮玄光,一枚炽明光印从他眉心识海绽出,被他曲指一弹,往萧远飞杳而来:
“你帮我传吧。”
萧远伸出手,光印隐入他掌心,玄光暗去,他转身,背对着秦伯衣挥了挥手,“师兄,走啦!”
昏晦鸿蒙穹顶,忽然青光洞开,一道声音从鸿蒙内落下云海,骂骂咧咧道:
“你小子只问伯衣要传承,不问老头子我要,瞧不起谁呢你丫的?”
萧远仰头,看着天穹鸿蒙氤氲紫光,苦笑道:“老头子,你活了几十万年,修了两万年有情道,到现在连个媳妇都修不来,你的传承谁敢学啊?放过神州吧。”
“我呸!”
鸿蒙紫光中依稀显出一邋遢老头虚影,指手画脚骂骂咧咧道:“有情无情,跟有没有媳妇,有什么关系?这世间有媳妇的无情人,没媳妇的有情人,海了去了,你两懂个屁。”
两枚混沌光印忽然从浩荡紫光中孕育而出,如双星旋绕,扭曲了仙界时空,极速坠跌,倏然分开,直接印入萧远和秦伯衣眉间识海。
商渭气愤地拂袖,关上了鸿蒙之门,似乎再多看一眼这两个不成器的弟子都奉欠:
“老夫的道,你两传也得传,不传也得传。有所起,有所持,有所终,方知情为何物。两个都吊儿郎当的学了半桶水,就开始嫌弃师父了?你们两个大号,已经练废一半了,只求你们把完整的有情道传下去,帮为师多练几个小号吧!”
普照仙界的浩荡紫光消隐无踪,鸿蒙穹顶里,隐约间只见那道虚影转身,单手举起酒壶倒悬,狠狠灌了一口。
那背影邋遢癫醉,佝偻蹒跚,豁达却又孤独:
“吁咿兮,问时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君应有影,君应有影……”
哐当一声,他手中的酒壶从将合未合的天痕中落下仙界。
那背影虚虚左恍,站立不稳,醉倒在混沌鸿蒙中,化作炁雾消散。
本是一个酒葫芦,却同时砸在萧远和秦伯衣肩头,而此时的萧远和秦伯衣,隔着七片云海。
刘楚陵一直站在那里,从未动过。
她隔着无数片云海,看着他们师兄弟饮酒,看着鸿蒙里商渭现身,看着酒壶落下,同时砸中萧远和秦伯衣。
那酒壶不止落在两弟子肩上,也落在刘楚陵神魂识海之中,掀起无尽智慧之潮。
“师父他老人家的道,已入神境了。”
刘楚陵闭上眼睛,感受着识海翻波,种种灵光闪现,道心却明镜冰清,如古月映雪原,宁静无垠,万般灵光念头,都似冰消雪融、月韵流光,那般细腻绵长,述说着种种玄奇道律。
她陷入悟道之中。
秦伯衣和萧远,更是在酒壶落肩那一刻,齐齐震了一震,旋即同时闭上眼睛,神魂遨游识海,感受自家师父的馈赠。
直到明月再次隐入虚空,仙界重新变为无日白昼,两人才睁开眼睛。
“师父入青命了。”
秦伯衣笑着道。
他没有发觉,他一身天人风姿,多了些晦涩的气韵,可这两种气韵无比融洽,使得他锋芒毕露的无垢风流,多了种朴素归藏的味道。
似乎他的体内多了一个全新的他,两个他又融合成一个更加近乎于道的他。
而他眼中的萧远,那一身仙魔神戾混杂,勾魂夺魄的妖诡气韵,彻底隐去,乍一看去,只是个寻寻常常的普通大男孩。
就是那张帅到无处安放的俊脸,也失了七分颜色,明明丝毫未变,却再也不那般起眼了。
不知为何,秦伯衣隐隐有种感觉,现在的萧远,可以让任何人看不见,也可以让任何人看见他所想见的萧远。
萧远缓缓睁开眼睛,呢喃思附道:“归而藏之,这就是神隐在众生意识中的奥秘吗?归藏即是千面,千面即是归藏。”
他看向秦伯衣,“师兄,师父这般灌顶传道,让咱两知其道而不知其术,到底想暗示什么?”
秦伯衣沉思了许久,才道:“师弟,其实,两万年前的老头子,一点都不邋遢,甚至一身天人器宇比我还无垢逍遥,而且,咱们是有师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