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入夜三分。
浅月蒙灰般的挂在幽云乱抹的长空中,和周边低矮的青瓦小宅隔着一断距离,庞二爷的别院显得很是不同。
院墙高筑,外围还植着生长多年的竹林,几乎将整个屋组围合起来,门头不大,檐下悬着两盏布灯笼,灯笼里渗出的光将上悬的门匾照的亮堂,龙飞凤舞的两个松石绿大字“尤居”十分打眼。
“尤居”?不应该是“庞居”么?
童安藏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打量着,心中犯疑。
待了一阵子,陆陆续续有些衣着锦绣的男子牵马而来,基本都是一人一马,也不见随从,只立在门外吹一声口哨,即有人开门迎进。
时间慢慢过去,等得童安都有些困意了,几声野鸮啼过,一个老者佝偻着腰身将大门半启开,侧身出来,举着一根长杆将门头灯笼挑下,各自灭了又挂回去。
“吱吖”一声,大门轻轻合上,兽形辅首上衔着的大铁环叮叮当当一阵响过,许久再没动静。
差不多了,童安小心翼翼的半蹲起伸了个懒腰,稍微活动活动筋骨,转移到靠后院的墙根处。
童安脚底轻功不错,挑了一根粗壮的山竹,攀援而上,直到刚好可以看见院内的情况才停下来,挂在半空,一边努力维持平衡一边向院内探望。
院子不大,只有两进出,靠前半边的院落烛火稀疏,后半边的院落则明显亮多了,尤其是中轴线上一间大屋里,简直是灯火通明,男女混杂的嬉闹声和嘈嘈切切的丝竹声隐隐传来。
一、二、三、四……
童安默数着,东南西北合计四个护院把式,松松垮垮的晃荡着。
小意思,童安暗笑,从怀中摸出一块石头用力向上抡,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划过,“扑通”一声落在了后门方向的竹林里。
因为抛的高,且那些护院把式都不大警觉,皆以为是后门那边有动静,一窝蜂的就往后门方向奔去。
“哪里来的朋友,都是吃的祖师爷的饭,且留一口给朋友,北边莫来南边相送。”
其中一个护院把式朗声道。
声音不大,许是怕惊着主人,但在竹子上挂着的童安听得明白,这是行家的黑话,那些人大概以为是有小偷,所以打个招呼希望自己走。
趁着他们去了后门的空档,童安立马窜到了院中,轻轻翻了几个跟头,猫着腰绕到大屋旁边低矮的茶水间偏房下,蹭蹭几下,爬上偏房,踩着瓦片快速跃上大屋屋顶,那瓦片居然丝毫没有碎裂位移。
童安趴下来,挑开一片瓦,将耳朵附在瓦缝上,眼角余光观察着屋内情况。
正中一张大的八仙桌坐了几个人,边上角落里几个眉眼还未全开的小娘子或弹琵琶或拉弦,咿咿呀呀的唱着小调,声音不大,却是颇为婉转动听。
聊个听还搞个乐班子,还净是漂亮小姑娘,难怪这宅子不叫庞居叫尤居,屋藏尤物,庞二可真会享受。
童安心里暗道。
八仙桌的上座只有一人,是个山羊胡眯缝眼的精瘦老头,形容很是猥琐,长得颇像钟馗打鬼年画里的饿老鬼。
另三边,坐着五个中年男子,其中两个比较引人注目,一个满脸横肉眉毛很浓几乎连成一线,还有一个脸上疙疙瘩瘩满是坑洞又像肉瘤,不知是不是被火烧过,很是狰狞。
余下三个人像是商人模样。
几个人聊着什么,若隐若现的,隔着距离加上乐声干扰,童安极力分辨也听不大真切,突然,童安听清了。
大概是吵起来了,三个商人中最胖的那个对着上座的老头嚷道:
“庞二爷,我们可都是死心塌地跟着您吃饭的,入伙又最早,可眼下这纸的质量越来越差还总是缺货,穷书生们倒是习惯了也还将就,那些大爷们出得起钱将就不得,再这么下去,咱们这生意迟早要完蛋,您别怪我们坏规矩从外边拿货,我们也是不得已啊!”
另两个纷纷相和也跟着嚷起来。
原来那饿老鬼就是庞二爷,童安看了一眼庞二爷,他听完也只是板着脸,并不说话。
一线眉的大汉瞄了一眼庞二爷的脸色,“啪”的一声,猛拍了下桌子,桌上的茶碗都颠起来,边上的歌姬们吓到了,停了手上嘴上功夫,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庞二爷摆摆手,示意那些歌姬们退下,这下童安听得更清晰了。
那三个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闭了嘴,不说话。
“有你们这么跟庞爷这么说话的?之前银子赚的轻松的时候怎么不说?老子累死累活帮你们把厂子保住了,又累死累活的帮你们找工人做活,老子说什么了吗?”一线眉大汉不耐烦的吼道。
庞二爷点点头,捋着山羊胡看着那个肉瘤脸汉子。
肉瘤脸汉子会意,看着粗犷却是一副温和语气:
“大家消消气,求财求财,这会是遇到困难的时候,一起扛一扛,等郝员外那边张罗清楚了,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庞爷,您说是吧?”
肉瘤脸堆着笑,庞二爷看那三个消停了些,终于开了腔:
“亨三子说的不错,大家求财而已,当然大家有压力,我能理解,郝员外也理解,外地货可以放开到三成,不够的话各家调一调,严格控制只给那些大户,至于造纸厂的本货,价格可以略微调低一点,那些穷鬼得了便宜还有什么好说的!”
“庞二爷,如此,我们谢谢您,可运纸的车马费能不能也降一降,或者我们自己差人去拖货,也省的亨三爷的人马劳累。”那胖子拱了拱手,脸色缓和了些,顺口又提了要求。
这会唤作亨三的肉瘤脸顿时也没了好脾性,立马翻脸道:
“龚老板,我那边累不累不要你操心,车马费降了我手下的弟兄们吃什么?况且,你带人去造纸厂,可没有这规矩的,郝员外能答应你?”
那龚老板大概也知道犯了忌讳,只好丧气道:
“我也只是提一提,不行就算了。”
其他人见庞二爷做了让步也赶紧打圆场,议完正事又散谈了一番这才散去。
大概是得器重,庞二爷送走其他人后却单独要留宿亨三,亨三婉拒道:
“庞爷客气,今晚还有一批货得出,您刚也听到了,那几位爷都抱怨货紧,我得帮您把事办齐了心里才踏实,那小娇娃您帮我照看好,过几天我再来看看他。”
庞二爷见亨三如此卖力,连连笑道:
“好好好,你放心,我帮你看着,谁也偷不去。”
亨三那张丑陋的脸这会笑的异常猥琐,摆摆手也牵马从后院出了门。
童安合上瓦片,观察着周围,那几个护院把式这会明显比先前警觉了,四处张望着,童安一时寻不到合适机会脱身,只好故技重施,又往前门方向抛了一块石头。
庞二爷正转身回屋,听到响动一惊:
“来人啊,去前边看看!”
东西两头的护院听到主人命令,赶紧往前头跑,童安这才得了机会翻出墙去,装作野猫叫了两声。
护院的前头没见到人影,便回了声:
“没啥,野猫晃着呢!”
庞二爷才安心回了房。
童安赶紧追过去,悄咪咪的一路尾随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