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虚历,上古十六年,冬。
乌虚国阳城与天仙国交界处。
万里雪飘,苍雪茫茫如雪女散花,覆浩瀚国度,无边无际,冰封万里。
苍雪如刀,以大地为肉板,斩尽万物。寒风如箭,以冰空为敌饵,嗖嗖刺过,血肉横飞,杀千里而不被制止,数万英雄尽折腰!
天苍苍,雪茫茫,少年提头见家长。
一望无际的雪地,四虎拉车,快速疾驰。猛虎一步一跃,忽高忽低,志气昂扬,虎啸惊人。
虎在前,车在后,虎车内的少年手持神笔,笔可大可小。
此刻,他在画着一位女孩儿,大约五岁年纪。
画画本不是他的爱好,而是修炼,他以自身元气催动笔法,聚万界之魂为墨,借天地灵气为画复生。
少年名叫舒画,刚满十八,尚未婚配。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世间行走,此行只为杀人!
虎车飞驰,车后数以百计的军甲勇士如疯如狂,挥刀而来,一路穷追不舍,杀喝震天。
少年从容淡定,手中笔法千变万化,眨眼间小女孩精致的五官便呈现出来,他又觉得眼珠不对,伸手抹掉,从一旁血淋淋的人头中取来两滴鲜血,作为小女孩通红的瞳孔。
舒画滴血为眼,在小女孩手中画出一柄长刀,女孩儿瞬间活灵活现。
“嘭!”
画中之人突然活跃起来,一跃而起,站在车内,拱手听候他的差遣。
“去把后面的人全部杀了!”
舒画严肃道:“倘若杀不尽,你就别再回来了。”
小女孩一声不响,转身跳出虎车,一路狂奔,挥刀向车后大军而去。
舒画看了看残留下的原画,心道:“此人不能留,待我返回雷音城,必要将其毁灭,否则仇家必会找到雷音城的。”
虎车一路向西而行,车内人头仍在滴血,沿着车轮而落,在车后留下一条望无止境的血迹,很是醒目。
大约行了百里,见身后已无追兵,舒画轻轻一跺脚,虎车速度缓缓渐慢。
少年又要准备作画,忽见雪地中一位少年光着膀子在行走。
那少年一步一个脚印,脚后踩出一条长长的轨迹,有深有浅,深处竟有三尺!
“他可能一只脚有问题?”
那少年枯瘦如柴,大雪已经将他的头发覆盖,厚厚的积雪堆在背上,显得那少年有些沉重,但他并没有将积雪抹去。
舒画心中感叹:“他大雪天的光着膀子不冷吗?”
细看过去,那少年脸色通红,身上已全是冷冻疙瘩,走路时几乎站不稳脚跟,身子左摇右晃,很是吃力。
舒画不忍,叫道:“喂,小哥,你是要去何处?上车吧,我带你一程。”
少年闻言,怔了怔,却默不作声。
“你是聋子吗?”
舒画皱眉,道:“我聋爷爷是聋子也能听见我说话,可你为什么不行?”
那少年抬头看了过来,目光凌厉,冷冷的瞪了舒画一眼,又扭头看着茫茫大雪,始终不愿言语。
“你能听见就上车吧,我不是坏人,来,我请你吃酒。”
舒画说着,拉了拉车内绳索,奔腾的猛虎瞬间停下。
那少年再次看向舒画,目光深邃,突然看见车后长长的血迹,不禁皱眉,道:“你受伤了?”
舒画摇头:“没有,我刚杀了阳城之主,他的人头在我车上,所以地面会有血迹。”
少年半信半疑!
舒画将人头取出来给那少年看:“你不信吗?这的确是阳城之主的头颅,不信你可以过来看看,还有温度,还在滴血呢。”
那少年看了一眼,当即吓得低头,疑惑道:“传言阳城之主乃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剑师,可谓是高手中的高手,你看起来与我差不多的年纪,如何能杀他?”
舒画收回人头,笑道:“我就是随便作了一画,便直接将他杀了,我会一百零八种神通,一人可抵千军万马,这倒不足为奇。我屠爷爷说过,杀人不在于年纪大小,只要你的刀够快,心够狠,便可以杀到人!”
那少年终于与他正面对望,不解道:“画画也能杀人?你叫什么名字?要去何处?”
舒画从虎车内取出一坛酒大喝一口,扔过去道:“我叫舒画,要……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画画是我画爷爷教的,他可比我厉害多了,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那少年伸手接酒,深深喝下一口,这才觉得暖和许多,走过来道:“我叫孤血,多谢你的酒,我记住你了,有缘江湖再见。”
孤血说完便转身离开,舒画从未见过与自己相同年纪的人,心中不禁好奇,道:“你这是要去何处,倒不如我们对酒相饮,同行一程如何?”
孤血呆了呆,突然道:“有雪的地方便是我的家,我到处走走看看即可。”
舒画伸出手,诚恳道:“我冰爷爷说过,在冰天雪地中独自行走的人不是逃难便是弃民,上来吧!”
孤血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跳上虎车,舒画拉他坐下,敲了敲虎背,四虎再次奔腾而行。
孤血看着车内血淋淋的人头,不禁愕然,道:“还真是阳城之主的人头,在下实在佩服!”
舒画憨厚一笑,将那女孩的原画样本撕碎,扔出车外,道:“区区小事不值一提。对了,你为何会独自一人在茫茫大雪之中,你不冷吗?”
孤血苦笑,脸上露出羞容,低声道:“说不冷便是假话了,我生于雪地之中,无父无母,雪地便是我的父母,我已这样度了十七年,冷也无妨!”
舒画取出一件寿衣,递给孤血,憨笑道:“这是我尸婆婆给我缝制的衣裳,你若不嫌弃,便将就着穿上,也当是初次见面,我送你的礼物了,可好?”
孤血心生感动,微微点头,将寿衣穿在身上,俩人对视一笑,举坛碰撞,一饮而尽。
孤血看了看自己穿的衣裳,还挺合身,只是这衣裳的样式有些不对,但他也说不上来到底有何不对,想到有人赠与衣裳,反倒暗暗欢喜。
俩人相差不大,尸婆婆给舒画做的衣裳自然也符合孤血,只是舒画不知,这寿衣乃是尸婆婆用死去的水牛皮缝制而成,虽然谈不上高端,但也昂贵。
孤血再次谢过。
舒画憨笑道:“无需客气,我们既然有缘相识,便是缘分,你比我小一岁,我们可以兄弟相称,你若无去处,倒不如随我而去,我还能教你识字画画。”
孤血心中暗喜,却又不便直言,笑道:“你我能兄弟相称自然甚好,只是我与你诸位长辈不熟,若随你前去恐怕多有不便……”
舒画笑道:“无碍,有我在,他们最疼我了,我说一他们便不会说二。”
孤血有些迟疑!
舒画拍拍他的胳膊,憨笑道:“我长辈众多,却只有我一个小孩,难得再遇见你,他们一定会像喜欢我一样喜欢你的,不必多虑。”
孤血微微点头,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道:“你杀了他们城主,他们一定会来报仇的,倒不如你先离开,我来替你应付,也算是我感谢你请的酒。”
舒画摇头,自信满满道:“无碍,追兵已经全军覆没,你也不必为我担忧。”
孤血点头,不再多言。
猛虎一路飞驰,很快又出百里,孤血从未坐过虎车,一路晃荡后反倒有些不适,正觉得难受,却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他深知这是异像,此时正是申时,又怎会这么早就天黑呢?
很快,黑暗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将天地吞没。但虎车仍然一路飞跃,在黑暗中急行狂奔,仿佛这四头猛虎本就熟悉这黑暗。
孤血心中忐忑起来,看了看舒画,只见舒画望着黑暗深思,不慌不急,从容淡定。
孤血越加难安,虎车又在黑暗中行了半个时辰,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舒兄,不知这是要去何处?怎会如此黑暗?”
舒画看向他,悠悠道:“这便是去我家,我家就在黑暗中,过了这座黑山,跃过黑水河便到了。”
“黑水河?”
孤血猛然一惊,道:“就是传言中能够迅速吸取人修为的黑水河吗?大虚竟有如此漆黑之地,我怎不知!”
舒画憨厚一笑:“正是那黑河。我自幼在黑暗中长大,你又是在大虚明亮之地长大,闲来没事也不会走来这黑暗之中,就像我今日初见光明,也是像你现在这般好奇的。”
孤血惊呼道:“我并非好奇,而是觉得诡异。舒兄,你到底是什么人?又打算带我去何处?”
舒画憨笑道:“我肥婆婆说过,其实黑暗并不恐怖,恐怖的是人心,你心中若畏惧黑暗,自然就会觉得黑暗恐惧,倘若你不畏惧黑暗,便会觉得黑暗就是光明,自然也不会觉得恐惧了。”
他笑着解释道:“在我出去杀人之前,水爷爷跟我说过,大虚中还是有不少好人的,他说如果别人并不打算杀我,我便只要完成任务即可,不必与人纠缠。而你就是好人,放心吧,我保证不会伤你分毫,我还要和你做兄弟呢。”
“算了吧,我还是想回去……”
孤血话音落下,忽见猛虎一跃而起,从黑水河上越过,停在一座废城之前。
他欲要说话,却被舒画捂住口鼻,只见舒画扯着嗓门大声喊道:“袋爷爷,是我回来了。”
说罢,舒画才将孤血松开,连忙小声道:“来不及跟你细说了,前面这座城池就是我的家,此城名叫雷音城,我家中有八十五名长辈,个个神通盖世。你且要记住,在我家说话做事不可鲁莽,你只要不冲撞他们,我便会保你无碍,切记,切记……”
“是画儿回来了吗?咦,你怎么没死……”不远的废弃城中传来一位老者的趣笑之声。
那布衣老者坐在地上望着虎车归来,激动得翻身而起,举目眺望。
老者衣裳破烂,身上挎着一个黑色袋子,如同乞丐,头发凌乱,满嘴胡渣,一口黄牙,此刻激动万分。
不远处的虎车内,舒画带着孤血下车走来,一下车便兴奋道:“是我回来了,袋爷爷,我成功了!”
四只猛虎各自散去,分别走到东西南北四个角落,屹立不动,化作石虎。
袋爷看见孤血,脸色瞬间僵硬下来,冷眼相待。
舒画一手提着血淋淋的人头,一手撑着孤血前进,小声道:“没事的,我的家人看起来凶残,其实一点也不可怕,他们就是做做样子而已,你放松即可。”
孤血神色紧张,见到袋爷忽然阴沉的脸,就好像与自己有仇一般,不禁心神不宁起来。
舒画虽在安慰孤血,但见袋爷脸色大变的那一刻,心中也是惊了一番。
雷音城的城主有规定,任何人若不得城主同意便进入雷音城,那就是死罪。同样,若是成了雷音城的人,在不得城主的同意下私自离开雷音城,也是死罪!
任何人不得除外,包括舒画。
舒画尚小,不知这诸多规定,他自幼从未离开过雷音城,也一直在众人的保护中长大,从小衣食无忧,却苦于没有玩伴,如今第一次出城,还遇见一位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心中自然是欢喜无比。
十八年前的一天,城主将他捡来就疯了,至于城主为什么会疯,这便无人知晓。
疯子自称为城长,他虽疯了,但副城主还在,这十八年来雷音城的大小事务几乎都由副城主掌管,只有比较重大的决定,众人才敢将疯子请出来裁决。
俩人来到城门下,袋爷上前拦住孤血,厉问舒画:“这小子是谁?他不能进城,胆敢再往前一步,他必死!”
“袋爷爷,他是我的朋友,我自幼无父无母,你们也不让我出去,如今我好不容易认识一位朋友,你们还不让我跟他玩,既然你们都这么绝情,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活着也真够窝囊的……”
舒画故作憋屈,声音哽咽起来,欲要哭泣!
袋爷于心不忍,摇摇头道:“罢了,那就让他先等一等,我去跟瘸子说说看……”
他话音未落,城中忽然传来一阵跳动声响,地面晃荡。三人看向城中,只觉得此刻地震山摇,脚下难稳。
“嘭!嘭!嘭……”
一个女子声音从城内传来,厉声吼道:“死袋子,老娘大老远就听见画儿要哭,你又欺负他了?”
一名黑衣女子身穿寿衣,双手伸得笔直,一步一跳,从城内跳出,来到三人身前。
此女浑身黑色,披着一头黑发,跳动时连同黑发也在空中飘摇。
她那一身漆黑打扮,不禁让孤血汗毛竖起,心中大惊,当即吓得腿软。
“画儿,死袋子又怎么欺负你了?你跟婆婆说,婆婆给你报仇!”
那黑衣女子说罢,看向孤血,又道:“画儿,他又是何人?你怎么能随便带人回来?”
舒画哽咽道:“尸婆婆,这是我刚认识的一位朋友,他无父无母,又独自在大雪中行走,我见他身世和我相同,便带他回来与我作伴为友。”
尸婆婆苍白的脸上露出慈母般的怜爱,乌黑的眼珠子转了转,看向袋爷:“你刚才就因为这事不让进城?”
袋爷点头,道:“这事你我不便决定,你在此看好,我去告诉瘸子。”
忽然又一个声音响起:“不用了,瘸子正在来的路上,他说过了,先让他们进城,一切日后再说。”
舒画抬头看去,只见城门上不知何时多出两个老人,当即行礼,道:“聋爷爷,哑爷爷,画儿给你们行礼了。”
聋子点头,哑巴啊啊啊叫了几声表示听见。
袋爷还是摇头,道:“不行,我负责守城,出了问题就是我的责任,你们说话不可信,就要等瘸子到了再说。”
就在这时,一黑一白俩人从一阵迷雾中出现,俩人舌长三尺,一人黑脸,头戴长尖高帽,一身漆黑,手持脚铐。
另一人一身雪白,也戴着长尖高帽,脸白如雪,手持铁链。
一黑一白摇摇晃晃般走了出来,同时道:“区区小事也要劳烦副城长?看来你老袋是越来越没用了。画儿,你且不用着急,你瘸爷爷很快便到。”
舒画行礼,道:“画儿见过黑爷爷,白婆婆。”
又一个声音在一黑一白身后响起:“还有我呢?莫不是出去一天就不认得老子了?”
孤血看去,只见一具白骨随后走来,白骨无血无肉,刚才的声音好似空灵,在空中响起。
舒画急忙再次行礼:“画儿见过鬼爷爷。”
城门上再次传来声音:“算了吧,也不要你行礼了,这么多长辈,要是逐一行礼,也不知何时才能礼毕。”
舒画抬头看去,只见城门上又多了两人,一人猪首人身,身体肥胖。一人狼首人身,枯瘦,但双手极为锋利,指甲长达三尺有余。
“狼爷爷,猪爷爷,你们怎么也来了?”
舒画心中疑惑,不就是自己出去了一趟,怎么回来后,雷音城就变得这般热闹了?
紧接着又一个男子声音响起,道:“不止是他们,我们也都出来了,想看看究竟是谁在欺负我们画儿。”
孤血提心吊胆看去,身后不知何时又多出来俩人,一人是女子,人头蛇尾,长长的尾巴拖在地面滚动。
另外那人一身黄衣,手持金扇,此刻全身都在燃烧着熊熊火焰。
孤血吓得瘫坐在地,一声不响,裆下湿了一大块,浑身颤抖不停。
舒画照样行礼,道:“蛇婆婆好,火爷爷好。”
呼……
忽然一瞬,城门四周接二连三出现了许多人,这些人的模样更为古怪,有半人半妖之身,也有残废之身,一些人神魔鬼样,最为醒目的是其中一男一女皆是秃顶的出家僧人。
还有一人更加古怪,这人脑袋在一旁,四肢各在一旁,喉咙以下及腰部也独在一旁。
突然,众人散开,城门上一位体如白纸的女子低声道:“瘸子来了!”
孤血看了纸女一眼,又看向城中,只见城内走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瘸子,瘸子只有一条腿,手中握着一根金色拐杖,正不停的在地上点啊点,缓缓而来。
舒画上前搀扶瘸子前行,边走边道:“瘸爷爷,我自幼无父无母,也没有朋友,你们玩的跟我玩的也都不一样,如今我已过了成年任务,杀了阳城之主,还将他的头带了回来,顺便也带来一位和我身世相仿的朋友,我想要把他留下为伴,行吗?”
瘸子悠悠道:“来人身世与你相仿,你查过吗?会不会是想借你之手混入我们雷音城的?”
舒画微微一怔,随即又点头,道:“我查过,还试了他很多次,他的确是个孤儿。瘸爷爷,总不能让我一辈子也不接触外面人吧?”
瘸子沉默不语,与舒画来到来到孤血身前,耳朵动了动,看着众人道:“你们都来了,也是为这事?”
众人点头,同时看向瘸子和舒画,等待瘸子最终答复。
孤血目瞪口呆,胆怯的卷缩在城墙角落里瑟瑟发抖。
瘸子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孤血不敢说话,眼下众人对他是好是坏,他尚且还不清楚。
“你是个哑巴?聋子?”纸婆婆皱眉道。
一旁的哑巴和聋子很是不悦,咬牙皱眉,怒视纸婆一眼。
舒画开口解释一番,声称孤血是因为与众人陌生,所以害怕,因此不敢开口。
瘸子皱眉,不悦道:“这样的人留不得,乃是废物,看在他是画儿朋友的份上,也就不杀他了,放他走吧。画儿,你随我回城。”
舒画瞬间双眼通红,心情复杂……
肥婆见状,立即抓住瘸子胳膊,气道:“好你个死瘸子,你是存心要让画儿难受,别以为疯子选你当副城主了就自以为是,信不信老娘压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