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月上树梢头。
修禅人神情凝重,披一袭月白色布袍,其上染有斑斑血迹。
他穿过一片碧翠竹林,见到了一个百丈方圆的小湖,湖中央有四面假山,山尖顶着三层翠绿竹阁。
而周家老祖此刻正盘腿坐在竹阁第三层的蒲团上,闭目养神。老祖须眉皆白,慈眉善目,着一身锦袍,面前摆了一方檀木桌。
桌上摆着紫炉熏烟和一套煮茶的器具,杯中零零散散飘着两三片竹叶,煮茶用的也是湖中碧水。
“李清倒是好福气。”周家老祖睁眼,吐出一口浊气,对着李仲微微颔首,笑道,“遥想当年,他是以仆从的身份随我一同出海的,那时的李清根基修为皆不如我,遇到大些的风浪就要我护着。我们在海上漂泊了很久,直到后来遭逢了天灾不得已而失散,多年后,再见面时已是物是人非了。”
“坐。”周家老祖抬手示意李仲坐在檀木桌另一侧的蒲团上,似乎对修禅人并没有防范。
李仲蹙眉不语,在见到周家老祖的那一刻,他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以他的慧心也无法辨别好坏。
修禅人腾空三丈,负手而立,他目中有菩提,月白色衣袍上有金色梵文如隐若现。
李仲就像是湖上的一尊菩萨,脑后有佛光环,佛光普照所及之处,竹叶湖水皆静止不动。
周家老祖眉目舒展,任凭佛光倾洒在自己的身上,笑道:“小友有成佛之像。”
李仲双手合十,口念佛经。
蓦然间,老祖脑后有袅袅黑烟升起,与佛光相接,那是他一生所作的恶,在李仲禅道术法之下无所遁形。
黑烟盖过老祖身上的佛光,有愈演愈烈之势,渐渐蔓延到天际,与佛光平分了一池夜色。
“小友的道行差了些。”周家老祖脸上有淡淡笑意。
“知命巅峰。”修禅人面色凝重,他原以为东海之上没有人族长生者,这周家老祖的修为也不会高深到哪里去,不想却是小觑了薛家海域的修士。
还俗的那一晚,师尊命人将寺里的所有香火都换成了功德香,于是修禅人得以借助师门功德破入知命后期。只是此法有漏洞,直到李仲衲衣趟地、一路东行,于六载红尘中观人睹物,才将那一晚的漏洞给补全。
他修的是大乘佛法,遇上一般的知命巅峰修士尚可一战,可周家老祖所修的功法似乎只比华严经稍逊一筹,应对起来却是有些麻烦。
这时,黑烟化龙,腾云驾雾。佛光似水镜,却困不住恶龙,反倒是龙在镜中戏水,双目桀骜,不可一世。
“我未施法念咒,对小友也没有敌意。”周家老祖悠悠道。
李仲抬首望着恶龙,却是发现龙有五爪,不禁面色难看。
他想起一桩事,三千年前,人族三大部落的先贤兵戈北指,黄土染血两百年,才取了中州偌大疆域。
在那一役过后,人族走出南蛮荒野之地,圣贤黄帝以金剑轩辕刻山为城,三大部落的先贤也在此创立了三大皇朝。
大夏、大商、大周。
而古往今来,只有皇朝的嫡脉皇子才会被授予帝龙之术。世上诸多画龙法,能与华严经比肩的,思来想去,也只有三大皇朝的帝龙之术。
也只有帝龙之术,方能画出五爪龙王。
“你是大周皇朝的人。”李仲停下念咒,收起了术法,移步到周家老祖的跟前,居高临下地质问道,“三大部落的先贤遗志,你可还记得?”
当今人族诸多势力,以圣地接风城为尊,而圣地阁老,又大多都是自三千年前那一役浴血生还的先贤。
他们大多都是人族蛮荒时期三大部落的老人。
圣地之下,三大皇朝统辖中州大半疆土,剩下的则是被数十个大小势力割据。
李仲与姬夏相识也有一段年月了,对于其身份也是有所猜测。
中州只有一个姬家,两百年前出了一个长生者,唤作姬玄卿,师尊称其有圣贤黄帝之风。而这个姬家,在人族诸势力里,只位于皇朝之下。
大周皇朝是三大皇朝里底蕴最弱的,而姬家是诸多世家门派里底蕴最强的,这皆由于二者同出一脉。
部落“周”,就是大周皇朝和姬家共同的根。部落“周”的先贤们后来在建立皇朝的意见上起了分歧,多数人认为建皇朝养龙气是福泽万代之举,少数先贤拗不过,就在中州的南面以姬姓立了族。
这么算来,姬夏见到周家老祖,还要排一排辈分才好称呼。
只是,皇朝的人,当有部落古人之气节,先祖以血肉换来了万里疆土,后人当铭记族群之恨,又怎能投敌?
“大周,大周。”周家老祖轻轻将这两个字念叨了两遍,老眼蒙上了一层白雾,“是有些年头没听到这个名号了。”
“方才我在竹林外,周童传音与我,让我问老祖一句,周家的根在哪。如今,却是没有必要了。”李仲冷眼“哼”了一声,瞧着老人,问道,“皇朝的人,做了骨族奴仆,普天之下可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
周家老祖似乎有些愧疚,不敢直视李仲的双目,轻声道:“我有过错,这不假。不过,我想给小友讲一个故事。”
黑夜中,恶龙潜入池底,绿水泛起了墨色,竹叶也遮盖不住。
李仲没有回应。
“千余年前,我是大周皇子。”老人喟叹道,“我年纪最长,可母妃却是宫中婢女,出身卑微。不过祖有训言,长幼有序,凡皇子知天命者,立长者为皇,所以我一心修行,想要成为皇储,为母妃正名。”
“我百年入知命,是众兄弟中最早的一个,可我等了整整二十年,等到二弟也度过了三灾六难,也没有等来父皇的懿旨。”
“可就在二弟出关的第二日,朝堂之上,百官谏言,要父皇立二弟为皇储。那一日,群臣无一人替我说话,父皇只问了我一句:庸城乱,吾儿能平否?”
周家老祖“呵呵”了两声,老泪纵横,抬首望着神色漠然的李仲,声音泛苦。
“小友,你若是我,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