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周家,竹阁之上。
老祖头戴紫金庸王冠,目光灼热地看着姬夏,言语中略带恳求:“我本想着,此生憾事太多,似我这般无为之人,怕是只能愧疚终死了。可今日见了小友,方知冥冥之中自有缘分,你我本同根而生,小友的为人处世之道也远胜于我。我深知这对小友不公,但我时日将至,别无他法,也只能拉下老脸求着小友揽下这桩苦差事了。”
姬夏瞧着那顶紫金庸王冠,神色淡然。
修禅之道,本心为善。
可即便周家老祖再有苦衷,也避不开叛族的实情。这是为天下人族者所不能容忍的。
这时,李仲在一旁悠悠道:“周家的人说,老祖尚有三百岁阳寿。”
姬夏面露疑惑,不由看向老人,想听听他的说法。
“呵呵,阳寿尚有余,可我的心已是死了。”周家老祖叹了一口气,唏嘘道,“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叛族的缘由吗?我这就说与你们听。”
壶中茶水渐温,以竹叶泡茶,古来罕有,也不知老祖从何处学来的这等雅性。
“我与李清借舟渡海,并非是为了求访仙山,只为了寻一隅落脚之地罢了。我们在海上漂泊了三年有余,终有一日遇上了蜃楼仙境。”
“仙山虽非我二人所愿,但真到了仙缘砸到脑袋上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够心如止水。”老祖惨然一笑,说道,“我们心中有贪念作祟,于是不听摆渡人的告诫,施法改变了木舟的行径,却是惹来了祸端。”
大渔村的老人们都会一门制舟刻符的手艺,自诩为摆渡人,他们将祖辈的训言告诫给往来的红尘客,大抵有这么两句。
泛舟寻仙者,不可摇桨弄橹篡改行迹,不可施法念咒妄造杀孽。
青潮有灵,自会携舟去归墟。
不过,后来师兄李仲曾言明,这都是唬人的言语。
传言,西北方向的天空略有些倾斜,所以日月都不自觉地往那边跑,而东南方向的大地,陷下去一个深坑,所以大川河流都不由自主地往这边移动。
而这个深坑,实惟无底之谷﹐名曰归墟。故而轻舟一路沉浮,终会抵达仙山地界。
“那一日,有知命境的海兽倾覆木舟,我与李清各抓了一块木板,就此失散。后来我孤身漂泊到了薛家的海域,数百年后竟是又与他重逢了。”
“而那时的李清,已经度过三灾六难,成就知命了。”
老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看向李仲,见修禅人神色如水,叹息道:“李清自幼追随与我,他的品性天资如何我最是清楚,早年间我尚坐皇子之位时,就请教过宫里的老人,老人言明李清此生难入知命。”
“何意?”李仲面色渐寒,周身有佛光梵文闪烁。
姬夏明白,师兄这是怒了。
师兄尚在襁褓之中的时候,有一真佛化缘至李家,喝了两碗白粥,为还因果,真佛抱走师兄,教他佛法两百年。而那时的李家老祖,虽没有被师兄提及过,但也送出了藏有木魁的“李”字木牌。那木魁如今已是知命。
看得出来,师兄在心中还是颇为敬重自家的老祖的。
“我师尊两百年前化缘至此,可从未与我道过东海有异族!”李仲双手合十,双眸之中有青灯燃起。
周家老祖“呵呵”一笑,抬指间,恶意所化的黑龙潜入水中,乍时间碧水晕染上一层墨色。
而恶龙还在下潜,良久之后,墨水又化作碧色,清澈宁人。
周家老祖一指池水,询问道:“小友,可还能察觉池中有恶龙?”
姬夏看得分明,也知晓这是老祖在劝诫他们,一池水尚能藏恶龙,那么一整个东海也能藏白骨刻有黑色骷髅印记的叛族者。
“师尊之佛道,非我辈能揣摩万一。”修禅人逐字说道,显然对于其师尊很是敬仰。
“我不修佛,不知其中玄妙。可倘若小友师尊佛目能观知命骨,那么我辈定是无所遁形了。不过,东海无长生,而小友臻至知命后期,也做不到观凡人白骨吧,又何谈知命骨乎?”周家老祖摘下紫金冠,将其放置在檀木桌上,说道,“小友若是不信我所言,大可归家之后去观一观李清的骨,李清脾性虽不如我,但老来之日也会存有善意。”
李仲身躯一颤,闭目沉声道:“此事我会去查明。”
师尊自然远非常念所能及,修禅人不由想到,两百年前,师尊大抵已是跨过了那一道门槛,跻身佛祖之境了吧。而以佛祖之能,区区观知命骨又有何难?
倘若师尊早就察觉此中蹊跷,那么两百年后放自己归家之举,就颇有深意了。
他口中喃喃佛言,似乎不为外人言语所动,可在心中却是信了周家老祖的话。
“后来呢?”姬夏安慰地拍了拍李仲的肩,向老祖询问道。
周家老祖仰面追忆,说道:“不瞒你们,我那时见李清成就知命,还以为他得了仙缘,心中也是为他欣喜。只是后来,他说仙缘尚有余,要与我同享。”
“我心之将死,也就随他而去了。只是我万没想到,他带我去见的,非是仙缘,而是骨族之人。”
“他为何要这么做?是你们生了间隙,还是李清生性为恶,看你不惯,要拉你下水?”姬夏有些不明白,李仲也蹙眉不语。
“非也。”周家老祖苦笑道,“与你说的恰好相反,他这是在救我。”
“救你?”李仲挑了挑眉,示意老祖继续讲下去。
周家老祖声音颤动,缓缓讲述了一个惊天的大秘闻。
“那一日过后,我浑噩了好些年,李清就在我房门外一直跪着。他告诉我,东海薛家,早已是骨族奴仆,连带着薛家下辖的那些大小势力,凡知命境者都被打上了叛族的烙印。”
此言一出,姬夏脚下一虚,差点没站稳。而李仲面无表情,似乎早就料想到了这些。
姬夏想起,在来周家的路上,师兄说骨族渗透东海有多少时日,尚不清楚,现在想来,在那时候,修禅人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只是,哪怕是师兄,恐怕也料想不到自家的老祖也是叛族者之一吧。
“我若是不叛族,就要死,我死了倒也无妨,只是兹事重大,李清劝我苟且偷生,再寻一个机会将此间事态上秉皇朝。我生性怯懦,被他这么一劝,也就心死了。”
“叛族之后,我为恶数百年,恶念日益壮大,欲斩我善念,我只好以此地湖水假山为牢笼,以帝王画龙术将恶意圈养囚禁。”
这时,恶龙自湖底飞出,上九天揽明月,却是有流火自天外飞来,砸在龙躯上,砸开了大片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