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天象叵测。

秋风瑟瑟，青潮拍打着船尾，催促着海上的客官早些抵达黄土。

所幸的是，东之千里，有星幕垂下，七道湛蓝色的光柱接天立地，为彷徨的漂泊者们指点迷津。

有衣衫褴褛的舟上客，目光呆滞，见了远方的景象，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寂寥，以人力改变了木舟的行进轨迹。

沉浮半生，寻不见仙山踪迹，而今遇上了北斗异象，那便是他们的缘。

只是，大渔村的村民曾有言，访仙一途，一旦给木舟施了术法，那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乎，也有呜呼哀哉的修士拂袖遮眼，怕自己禁不住诱惑，断送了仙途。也有生性淡然的修士头枕船舷，恬然入梦。

对他们而言，既已身入潮江，不见仙山，终难回头。

……

在薛家主岛之西，三百里外的海域上。

第三祖坐卧在船头，嘴上叼着一根不知从哪寻来的枯草，遥望着垂天星幕，脸上挂着浅笑。

姬玄道立在一旁，躬身拱手，低垂着英眉，默不作声。

早在一个时辰前，第三祖就带着他来到了此处，只是迟迟不肯再往前半步。

姬玄道本以为，麻衣老叟领自己先一步抵达薛家，是为了仙缘。然而，即便是后来瞧见了星光凝聚成柱的异象，第三祖也没有放他远去。

姬家当下正值风雨飘零之际，明面上的长生者唯有姬子玄卿与神兽白泽，且二者入长生均不过三百载，与三大皇朝的老怪物们相差甚远。

家主姬玄皇整日运筹帷幄，感慨最多的无非就是长生底蕴的欠缺。

若是自己今朝能够身与大道合鸣，叩响长生之门，就能为玄皇分忧，家族日后在虎狼面前也就多了分底气。

不过，作为三千年前创立姬姓一脉的元老，第三祖对于此事显然有着自己的考量。

姬玄道自然也不会去质疑老祖的决策。

而今，岐山之下，姬家老祖们合棺而眠。不到族灭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道其中还能有几人自黑棺中爬出，倾余寿而斩长生。

千年前，异族入侵之际，是三具黑棺横立虚空，这才保全了人族姬姓一脉。

只是，那一役过后，老祖们尽数身死道消，而岐山底下也多出了三具空棺。

而在约莫五百年前，第三祖突然开棺而出，他似一个凡人老叟，一袭麻布衣，持一拄拐，背一竹篓，篓里放着一柄锈迹斑斑的斧子和不多的干粮，就这么佝偻着登上了岐山。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月，或者是更久。岐山出现了一座木屋。偶尔会有一老叟走出，在溪边垂钓，他的鱼钩没有饵，少有收获，却乐此不疲。

山中的岁月要比棺中更值得消磨，第三祖也是不负年华，五百载过去，想必在长生一道上，也是前路伶仃了吧。

家主曾有言，第三祖弃棺入世，是为了修行。

到了长生一境，一饮一啄都有因果，长生也有寿尽时。老祖五百年前就已经是半死之身，能够活到今日，定是这些年里道有所长，寿有所增。

忽而，有浩荡佛音于青潮里沉浮，念的是西漠人人都会背诵的往生咒。

“面善人奸是秃驴啊。”第三祖不由笑骂了一句，而后吩咐道，“去吧，切记，莫要和那小和尚起了冲突。”

姬玄道恭声应是，而后抬眼，却是不见了老祖的踪迹。

他遥望东方，心底浮现出一抹黄裙身影，不禁踌躇了片刻。

……

薛家里岛。

由于传送阵一早就被修禅人毁去了，各方势力余下的十二位知命修士只得领着千余弟子涉水去了第二岛屿上的石台。

薛琦倒也没有为难这群人，即便日后这千余人中真出了一两个了不得的人物，也非全是祸事。

而后，他望向一众姬姓长老和弟子，歉声道：“家主对不住你们。”

言毕，有青锋脱鞘，斩去了五位知命长老和二十余位洗尘弟子的臂膀。

“吾故去之后，家业百废待兴，只能劳烦贤弟多费些心思了。”

薛成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将手中的染血长剑折断，以此明志。

大汉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没有过多嘱托，而后看向下方，众人中有五位长老面色从容，正冠洁衣。

“薛六，怕死否？”

薛琦笑问其中一人。

“家主，大丈夫，死亦何惧啊！”

那位知命后期的短须男子微一躬身，竟是学起了适才洗尘弟子们义愤填膺时候的语调。

一时，众人皆笑，笑中带泪。

而跟在薛琦身后的老叟也在这时候捧着彩墨绘笔，走上前来，一一为长老们添上族纹。

这是老祖宗传下的技艺，族人故去之时，都需洁面纹符，到了地下方能再度聚首。

“麻烦第七先生了。”

薛琦落地躬身，向着老人行了一礼。

方才的那一箭能够贯穿骨十六的头颅，固然是骨族炼骨之术的玄妙以及他自身半步长生的修为所致，却也有第七先生的功劳。

薛仙后人分两脉，大渔村的村民学的是制舟画符之术，七座岛屿上的岛民学的是修仙长生之法。

第七先生曾远赴大渔村，习得画符之术。也正是由于身刻鬼符，薛琦方能将一身修为血气凝于一箭之上。

老人微微颔首，喟叹道：“家主为了人族大义殚精竭虑，只怕是，后世之人口诛笔伐的对象也是您。”

大汉扶着一侧的老树，面色苍白，好在有族纹的遮盖，这才显得没有那么虚弱。

“吾只存留一世，又何须管后人评谈。青史上书，罪人也好，功臣也罢，千载万载之后，又有谁会记得，今夕是何年？”

修禅人双手合十，口念南无，一袭月白色衲衣不染青潮。

“我会记得的。”

少年轻声言道，稚嫩的声音被潮起潮落所埋没。

木魁踩在姬夏的脑袋上捧腹而笑，笑他的猖狂，笑他的不自量力。

万载，长生者也活不了这么久呢。

半柱香后，五位长老同家主都已纹面，六人坦然一笑，掐诀唤火，焚躯作灰烬，随潮仙游去。

众人再次口念往生咒，送君远行。

有长弓出现在姬夏膝间，弦声凄凄。

少年耳边传来大汉的临终豪言。

“天地悠悠尚不能记我声名，青史竹卷又凭何论我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