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潮退散,复而入海,裹挟着卷刀断剑、衣灰断骨远离了这方红尘黄土。
“世道,乱矣。”
姬夏垂首叹气,佛门与骨族遗脉的博弈,又何尝不是世家门阀尔虞我诈的缩影。
为求得一人长生,满门皆可向死,为夺得一城疆土,凡阻挠者皆杀无赦。
中州有七十二城疆域,其中四十二城为皇土,大商占其一十六,大夏占其一十四,大周占其一十二。
余下三十城,除了人族众阁老所在的圣地接风城之外,姬姓一脉独取其九,遭人嫉恨。
而今,姬家当代长生者唯有姬玄卿与白泽,一人一兽,却是有些护不住这偌大的疆土了。
姬夏长吁一声,却也没有多想,此行泛舟东海,还未能入归墟登山访仙,尚不知何日才能归家。再者,他区区一洗尘小辈,去得早了也干预不了局势。
天悬星幕,青莲盛放。
七座石台之上,围坐着东海诸修士,沉心悟道者有之,哀思神伤者亦有之。
各势力的小辈们大多都对今夜之事不甚了解,不过,好在亲眼瞧见了老祖坦然赴死之举,倒也没有对薛家生出太大的怨恨。
毕竟,薛家故去的六人中,可是有一人半步入了长生。
今夜,北斗阵列,仙人留阵以福泽后人,面对着此等仙缘,哪怕是有再多疑惑,也要留到事后再询。
第三岛屿的石台之上,薛兰红裙垂地,亭亭玉立,却是没有打坐修行,只一人独守着空台,倒是有些辜负此一方良辰美景。
星光似流水,水帘似头盖。
一双明眸远眺西方,隐约瞧见了百来艘楠木轻舟由远及近,不知自己等候的人儿是否就在其中。
待得最前头的那艘船驶得近了些,立于船头的男子微微抬首,与女子对视,二人藏在袖间的双手都是紧紧抓着衣角,相顾两无言。
良久,木舟行至岛前,姬玄道暗叹一声,微微躬身作揖,周全礼数之后,言道:“岐山客姬玄道,奉圣地诸阁老之令,前来剿贼。”
薛兰紧抿双唇,泪湿红衣,听闻此言,不由后退了两步。
多年后再相逢,竟又是先论公事。玄道,你曾言自己志坚不可移,我不怪你公在私前,只是苦你不懂女儿心。
知命巅峰者,其言似雷鼓,四面往来的舟上客以及岛屿石台上的众人听得此言,都生出了异样的心思。
中州岐山洛水的姬姓一脉,声名不复,底蕴不存,得罪倒也无妨。不过,圣地接风城的名号,却是比三大皇朝的皇旨还要管用的多。
三千年前,人族入主中州,圣贤黄帝刻山为城,划地为江。
然而,接风城却不在此列。彼时,一众人族妇孺徒手搬石运土,堆砌一城,城下有木棺,棺中埋忠烈之骨,城中有石碑,碑上刻英烈之名。
妇孺砌城,是为归来的甲士接风洗尘,因而此圣城得名接风,因而修士第一境得名洗尘。
凡人族圣贤者,皆在接风城有一席之地,一众阁老长年主事中州,于帷幄间决策四方。
圣地所行之事,皆为人族之利,阁老所下之令,皆不为己私。
于是七十二城共尊接风,就算是皇朝也是不敢违其意志。
不过,三大皇朝本就有长者名列圣地阁老之位,倒也难起冲突。
今日,姬家有知天命者,承接风城之令,驭舟而来,言之东海有贼。
百余楠木轻舟列在姬玄道身后,舟上客没有言语,只是各自抽刀提剑,已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来者熙熙皆为利也,不过既是生而为人,生养于中州,熟读先贤遗志,自是心存光明,不似海域中人,双耳不闻天下事。
他们大多于中州诸城蹉跎半生,郁郁不得志,而后怀着向死之志,沉浮东海数十载,只为登上仙山,一朝闻道。
“当下人族入主中州三千载,昌盛繁荣,百族共尊。老夫本想着,囿于知命初期四百载之后,去撞一撞仙缘,即便是葬身鱼腹,也无愧于后人。不想,却是遇上了这等患事。”
此地百余人,知天命者不过一十二人,尽数都处于知命初期,且大多鬓发皆白。
寻仙之途,步步生险,说是十死无生也不为过,也只有修为天资尽皆低下的修士才肯投身其中。
开口的是一位童颜白发的老人,磨砺了七个甲子方才堪堪渡三灾、行六难,而今余寿不过两百载。
“道兄可否细说一番,吾等虽身微力薄,却也想为族群尽些绵薄之力。”
四面舟上客鲜有附和者,不过,孤身于青潮沉浮数十上百载,这群心死之人怕是早就舍去了与人交际的本事。
姬玄道自有古老氏族的气度,向着一众微微躬身,也未有隐瞒,言道:“人族修士,洗尘境修的是体术,知命境修的是道法,可终其一生都在修习的,是文史。”
“当今天下共尊中州,先贤却仍设四方边境,所防备的无非就是其心必异的非我族类。南北的骨族遗脉,其圣贤伽罗未死,帝君白起正值盛年,实为祸患。”
“此遭,骨族以长生术为饵,种骷髅印用以奴役东海人族。薛家固然是仙人之后,却难承先祖之志,其主薛琦为得长生,竟是携下辖百余门庭叛族称贼。”
姬玄道略一停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其言似金钟,质询薛家之人,问道:“东海薛姓一脉,可认罪?”
彼时,薛成提着断剑立于第七岛屿的石台阵前,白丝垂肩,漠然瞧着木舟来客,却是言道:“佛祖如来于千载前入海定计,吾之兄长,为诱敌而骨纹骷髅,是为大义,何来称贼一说?”
薛成搬出了佛祖的名号,不图唬住众人,只为拖上一二个时辰,待修禅人李仲大梦醒觉,身与大道合鸣之际,这些中州来客就不足为惧了。
“既是如此,敢问汝兄何在,骨族之人又何在?”
有一人御浪乘舟而来,面目平庸,却是身穿蟒袍,腰悬玉龙佩。
“大商,子冶。”
大商皇室嫡脉以子为姓,其封臣大多以商为姓。子冶是当今商皇兄长的子嗣,修行五百载,只差一线叩天门。
大渔村的老人不曾在船上做手脚,然而老人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此,楠木轻舟本是东去归墟之地,若不添纹改理,只怕再过上一年半载也到不了此处。
皇朝中人自是有所手段,子冶也是前几日方才有所察觉,好在匆忙赶上,没有误了正事。
至于事后,他可不敢去大渔村寻滋挑事,古往今来,借舟出海访仙者数不胜数,也有幸而登山归来者,虽寥寥无几,但都是位列圣地阁老之席,顾及当年恩情,对大渔村有着颇多照拂。
这苦果,自己怕是就要这么平白咽下了。
子冶向着姬玄道微微颔首,心中固然疑惑姬姓之人走在自己前头的缘由,却也并没有多言。
姬姓一脉,本该成为大周皇室的,不过其祖无意于龙脉,只是携岐山祖地立足中州南部,以镇蛮荒边境。
千载前,骨族遗脉兵起蛮荒,借道走兽麒麟一族,夜袭洛水岐山。此役,姬家底蕴折其大半,不复盛况。
“吾兄不堪污躯,自焚而亡。此间知天命者近二十人,同坦然赴死,灰骨随潮而去。”薛成神色黯然,又是言道,“骨族数十人,无一活口。三位半步长生的主事者亦是亡命此地。”
子冶轻哼一声,与姬玄道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微微蹙起了眉头。
薛成所言真假,关乎到他们几人的长生命数。
子冶等人只知此地有无量功德,圣地阁老有言,薛家叛族,骨族入局其中,却不知这是西边的秃驴与薛家一早谋划的戏码。
不过,以那秃驴的脾性,指不定还真就能干出这事。
然而,如若骨族人死,薛主人亡,那他们此行岂不是一场徒劳?
“不如传音,请周兄与夏兄同赴七岛。”子冶沉声提议道。
姬玄道颔首称是,随即自袖中摸出两道黄符,掐诀念咒。
第三祖曾有言,切莫得罪了岛上的秃驴。
不过,那佛徒不曾出现,倒也谈不上得罪与否。
北斗阵列,其势之浩大,足以将知命中期以下的修士推至下一个境界,四面赶来的舟上客此行也就是为了撞一撞这所谓的机缘。
外围岛屿尚且如此,若是位于主岛石台之上,指不定就能勘破长生!
只是,若薛成所言不虚,骨族之人尽数伏诛,那么岛上定是留存有长生者的手段,须得四人联手方能应对。
“骨族遗圣伽罗之才智,并不在佛祖如来之下,非吾等不信道兄之言,只是滋事重大,可否准许吾等入岛一探,以防生变?”
子冶作揖,其言听上去有理有据。
不过,第三石台之上,有一俏佳人却是言辞犀利:“兄长,吾一弱女子也能瞧出来,中州之人远道而来,实为贼喊捉贼也。”
“姬玄道,我于此地空等了你数百载。待到今日今日,你驭舟提剑而来,却是要问罪我薛姓一脉,呵,不如先将我的头颅砍了去,再去寻你的长生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