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浅月明,潮起云落。
有佳人身披嫁衣,泪花了妆容,言语间将一柄长剑抛出,直直插入了姬玄道的足前船板。
姬玄道不曾避让,兴许是心中有愧,微微垂首,却是不敢直视女子的面容。
薛兰轻哼一声,似是挖苦道,“姬玄道,你本事可真大呀。吾之族人,为骨族奴役近千载,而今祸患已除,功德将至,你却是来讨要好处了,看在你我的情分上,那三颗骨族主事者的头颅,是不是也要分你些?”
第二岛屿的石台之上,有年纪稍长的海域修士立起身,冷眼相望着百余木舟。
薛家下辖百余小氏族,而今就只剩下了这十二位知命初期的修士,现今,断臂之伤只做了简单的包扎,血还未止住,竟是等来了中州之贼,欲窃北斗仙缘。
“老祖临终之际,要我等记得日后归去中州,返祖归宗。可若是中州修士皆似尔等这般心中了无道义,那么这祖,不认也罢。”
姬玄道默不作声,也没有再往前挪步了,长生固然要紧,但若是行事不正,叩仙门又有何用?对不住自己的道心,即便是身临门前也是迈不过门槛。
不过,要他就这么舍弃仙缘,却是有些不甘心。
“天地因果之玄妙,非吾辈所能改也。既是薛家与佛门了结了此地患事,功德自然是尽数归于两家门下。”子冶抱拳一礼,言道,“不过,吾等奔波半载,远道而来,却是想讨碗水喝。”
薛成以发遮面,看不出悲喜,可第三岛屿上的薛兰听了这番话,竟是弯着腰肢笑出了声:“家中倒是有上好的茶水,用以待客,只怕,道兄醉翁之意不在酒。”
“巧遇此等仙缘,试问道兄可会错过?”被戳穿心中所想,子冶也不面红,反而理直气壮地言道,“薛家虽贵为仙人之后,却碍于血脉枷锁,无人得以长生,若是道兄愿与吾等共享仙缘,子冶承诺,会在事后双手奉上长生术一卷。”
薛兰没有表态,只一甩袖,背过身去,口念法诀,沐浴于星光,入定而修行。
薛成静静思索着子冶之言,他曾想过,仙缘会引来四面舟上客,却不想连远在中州的皇朝中人也被惊动了。
若没有修禅人李仲立足主岛石台,碍于皇朝之势大,薛成只怕就此低头,请诸人入内,结个善缘了。
然而,李仲入长生之事过于重要,干系到了薛家未来数千载的起落。而以中州来者之脾性,怕也是冲着长生来的,他又怎么肯行此引狼入室之举。
更何况,只长生术罢了,薛家古籍对此亦是有所涉猎,对于这等古老氏族而言算不上什么稀罕的物什。
“道友之言,吾可不敢信。”
薛成表现得似是有所意动。
“吾父为商皇兄长,素来言出必践。”
子冶浅笑得体,温文尔雅地自袖中取出一卷蓝皮书,就这么抛上了石台。
书卷落入薛成的掌心,无风而自动,薛成匆匆一阅,竟只是一卷无字白纸。
他暗道不好,还未等做出什么反应,书卷就已燃起赤焰,烧作了灰烬。
而后,他瞧见了下方微微躬身立着的子冶正嘴角扬起,言道:“道兄,吾大商的长生术,可是玄妙?”
“只一白卷,又何来长生术?”
薛成自认大意,授人把柄,子冶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出了这么一卷经文,就算自己言之这是白卷也是无用,皇朝之人所求的,无非是一入岛的借口罢了。
“此言差矣,我生于帝王家,乐于结交名士,长生术于子冶而言与金银无异,道友可莫要坏了我的声名。”
“吾二人可为子冶兄的为人作证。”
有二人蟒袍束身,联袂自青潮中悬浪而来。
“皇朝,夏侯。”
“皇朝,周言。”
两位来者同姬玄道与子冶相互行礼之后,四人不约而同,竟是直直闯入了第七岛屿,却是被一柄断剑所阻。
“道兄们这是何意?”
薛成口念南无,步步生莲,剑化火狱,欲困四人。
“若吾等能一窥长生,事后自会奉上重礼。”
“吾等不会伤损一人,道兄若是就此卸剑避让,赔罪之礼尚可言之。”
夏侯、周言二人信手在虚空点了几指,指芒似龙,只一摆尾,就断其牢笼,折人肋骨。
薛成吐血倒地,断剑轻吟。
蟒袍众人登上石台,星辰悬顶,暗自运功一探,都惊于此玄乎仙技。
“有用,不过弱了些。”子冶略一摇首,言道,“想来最里边的石台才是吾等之选。”
石台上,薛铭扶起薛成,为其疗伤,四面有薛家的洗尘子弟,敢怒不敢言。
几人御空而行,似入无人之境,径自往主岛而去。
姬玄道略有落后三人几步,将一小瓶丹药丢下后方才跟上。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薛成哀声一叹,无可奈何地言道,“若我薛家有长生老祖,又哪能任其这般放肆!”
“兄长,势微者,该退则退。”薛铭言道。
薛成摇了摇头,见四面弟子无心修行,又提了一口气,其音传七岛:“且顾好自己,今夜不能破境者,罚去劳役三载。”
风卷白丝,更显人老态。
“多事之秋啊。”
……
潮生白雾,夜将尽,天将明。
楠木轻舟停留在岛屿之外,舟上客人影瘦削,明月照青丝,各自无言。
“昔日,于大商皇城之内,候门嫡子纵马官道,致死民众十余人。而后,平民百家上书请愿处死此子,竟是被驳回了诉求。自那之后,老夫心死皇城,再不敢称自己是大商人。”
有一人老叟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坐舟垂钓,喃喃自语。
“天下熙熙皆为利也,而今已不是圣贤当道之时了,皇朝聚龙脉以镇气运,王侯将相门下,一身官皮可抵数死,白丁者苟活于世,忧生忧死,又以何知天命?”
洗尘境的舟上客,握剑不敢言,却也感同身受。
“皇朝之人,修的是霸道强权之术,怎会理会庶民生死?传言,商皇行事奢靡,喜怒无常,为博妃嫔一笑,竟是杀其少师以视七窍玲珑心,而圣地阁老对此却是不管不问。”
“周皇登位千载,授三公打王鞭以掣肘王权,其治下安康,倒是一位少有的贤君。不过,大周庸城祸乱千年矣,贼寇猖獗,却不见皇朝派兵镇压,想来周皇也不是一位完人。”
“大夏民风彪悍,重武而轻文,吾听闻这一任夏皇修行不过五百载,已是半入长生了,若非国事缠身,只怕会成为第二个姬子。呜呼,夏皇其人磊落半生,无甚劣迹,老夫就敬他一尾鱼吧。”
言毕,有大鱼跃上木舟,老渔翁也不去鳞架火,就这么抓来生嗟其肉。
另有知命初期的老修士,信手抓起一条鱼来,学着老渔翁啃食其血肉,言道:“世道难,难于上仙山啊。”
舟上客皆垂目,抓鱼生食。
世道不公,不妨岁月倒转三万载,再入蛮荒,食生肉,行兽事。
“而今,骨族入局天下,世道已乱,愿有明主临尘,创大同之世,皇权不复。”
潮起,雾生。
一众舟上客心中明是非,于是谁也没有上前一步。
……
第一石台,姬夏怀抱长弓,肩上立着一只木魁,正咿呀指向西方。
修禅人大梦醒转,慵懒侧身,却是对来者不管不顾。
“师兄,该叩仙门了。”姬夏言中有催促。
“无碍。”李仲摸了摸少年的脑袋,一袭月白长衫不染凡尘,“你与常度就留在此地,随我一同入道。”
“好。”
既是师兄言之无碍,那便是真的无碍了。
子冶等人还未登上石台,只一观青莲异象,就此却步。
“道兄,有成佛之像也。”子冶微微躬身言道,“传言,佛有成人之美之德行,不知今日,道兄能否准我等同登仙门,共赴长生?”
修禅人略一摇首,似是规劝言道:“道友着相了,汝等所在之处,即是仙门。”
“吾距离身与大道合鸣,尚有半步之差,以仙人之能耐,想必是能推我前行。”
“假借外物之力,终是歧途。”李仲悲喜不显,坐卧台中,言道,“汝等若能放下执念,方是正道。”
“莫要与秃驴辩法,他身入阵中,沐浴星辰,只消多待上片刻,就能叩门长生。”夏侯掐诀念咒,借月光作刀,欲取和尚项上头颅。
周言自怀中取出一纸家书,焚香而燃之,其文书古字化作牢狱,将众人困于其中,一时竟是阻隔了仙人阵法。
子冶提剑而上,其剑长三尺,纹有龙蟒,剑锋所向,风避之,云让之。
姬夏闭眸默念着华严经,此三人俱是身着蟒袍,料想应是皇朝中人,并非来自岐山洛水的姬姓一脉。
既是如此,那就与他无关了。
木魁伸出老木虬枝,将少年裹得紧实,在这知命巅峰修士的较量中,洗尘弟子置身其中,随时都有身死之险。
“佛言,花开。”修禅人如是说。
于是青莲盛放,古佛坐卧其上,慈目视众生。
两百年前,有如来大梦青莲,三月方才醒觉,两百年后,有青莲诵经念佛,长生功德圆满。
“身与大道合鸣,自常念出生那一日起,就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