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劫,劫是天灾,亦有人祸。
东海之水浊,故而能藏下食人的鱼龙、沉底的仙山。
风起,雨来。
有鱼怪嘶吼着跃上高台,腹下生四足,足有四爪,可切石断浪。
老渔翁手持钓竿,鱼线缠其足,笑道:“此物唤作鱼龙,乃是龙族和鱼怪的后代。成年后的鱼龙气力堪比长生者,只是脑子笨了些,修不得道法。”
鱼龙长有百余丈,其身越过姬夏头顶之时,似是遮蔽天日。
周言与子冶初登石台,还未立稳身子,就对上了鱼龙那一双灯笼般的眼睛。
风雨交加,此风清凉,此雨清澈。
二人认出了鱼怪的来历,却仍不肯退步。
徒有长生者的气力又如何?差之真正的长生者远矣。
长生一境,可搬山填海,凭借的可不是什么气力,而是对于道法的领悟。
周言手捧金书皇榜,略一抬掌,施术唤火,焚之一角,乍时,似是有皇主念祭文,天恸地哭,万物俱寂。
子冶利剑出鞘,剑似龙蟒,吞鱼噬龙。
“老祖宗,只凭一尾龙鱼怕是难阻众敌。”
姬夏转身瞧见了登台的几人,他心知皇朝之人手段颇多,却并没有太多忧虑。
“小子,你可听过骨族的伽罗?”
姬夏颔首,应声道:“就是那一位说我父亲有圣贤黄帝之姿的伽罗?自然听过。”
……
曾有人言:“姬家小儿,有黄帝之风姿。”
说出这句话的骨族老不死,早在三千年前便已是执掌了一分命运大道,白色眼眶中的一对幽火可望穿过去未来,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不得不让人深思。
听闻,四千年前骨族还是大陆之主的时候,这位被唤作伽罗的骷髅老祖还是一个青年,修为也仅仅相当于如今人族的知命巅峰,也不知他从哪习得了一点半点野路子的命运之道,靠着坑蒙拐骗的法子,最终见着了当时的骨主,也就是骨族的掌权人。
他当着骨主的面算了一卦,算出来骨族不日将会有一场灭族之祸,不过那时的骨主只当是这个后辈学艺不精,倒也没有怪罪他,只是敲了敲他的头骨,并赐下几卷关于命运之道的书籍,遣他回乡再学上几年。
那时的伽罗没有年少气盛,也以为是自己的过错。骨主当时为大陆最强者,也有涉猎命运之道,自己还未入长生,眼界目光自然是比不上骨主的。况且当时他的算卦确实时有遗漏,也闹出过不少笑话,于是对于这一次的卦象,他自己也没有在意。
然而命运弄人,不出十年,骨族便迎来了各族组成的盟军。
伽罗一语成谶!
那一年,骨族失了四方边境,族人流离失所,死伤无数,失了灵性的白骨尸骸被堆成小山,于火海中化作尘埃。
也是在那一年,各族盟军在蛮荒边境立下血誓的那一日,伽罗心有所感,得望长生。
他在他的长生劫中,见到了骨族未来的一角。
修命运之道者为天地所不容,伽罗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被天地套上枷锁,镇压千年。
而当他在自己偏僻的小居中渡过长生劫的时候,已经是近十七个甲子之后了,骨族也只剩下最后一座皇都未被攻陷。
伽罗从自己的劫难中醒来,那分明是挂着幽火的眼眶,却是湿了。
他背起一个破旧竹篓,向着还未沦陷的皇都步行而去,竹篓里装着的,是十年前骨主赠予他的那些书。
他穿过山川,越过人潮,四周的各族盟军却像是看不见他一般,哪怕是其中长生境的存在,也摸不到他的踪迹。
那一晚,伽罗见了骨主最后一面,那个他曾以为会是永远顶着天立着地的男人,又披上了那件被他遗弃多年的战甲,只是那依旧伟岸的身躯,似乎有些承受不住这个老伙计的重量了。
他叫他走,只要骨主还在,那么骨族就不会被灭。
但他说,他不会走的,因为他是骨主,他也无颜苟活,他要下去给老祖宗一个交代。
那一晚,那个男人对他说了很多。
“伽罗,在这么多孩子中,孤最看好的就是你,最对不起的也是你。你出身贫贱,什么都争不过其余弟兄,连一本像样的功法都得不到。可你心中傲气,对孤的要求最少,孤也什么都没给你。”
……
“孤知道,你心中对孤有怨恨。”
“孤会下令,将骨主之位传与你。”
“孤犯下的过错,只能苦了你替孤偿还了。”
……
“伽罗,你要好好活着。”
……
那一日,骨主出城,慷慨赴死,遗诏立伽罗为骨族新主。
新主伽罗背负着骂名,开城投降。
这场维持了千年的战争就这么在他手中结束了,这是命运,也是因果。
在伽罗的手段之下,盟军内部矛盾迭出,为了角逐出新的大陆共主,新的战争开启了序章。
而骨族也得以抽身而退。
如今的伽罗早已退居幕后,卸下了骨主之位,由于对命运之道的领悟日渐深刻,天地对于其的束缚锁链也就愈发沉重,使得他不得不以棺木镇压己身,以躲过天地的惩处。
“乱世开启,我骨族未来又能在何处栖身?”
不可知的地方,葬着一口古馆,内里悠悠传来一阵叹息。
“看不懂啊,看不懂。”
……
蛮荒的秋风总是吹得山野丛林簌簌作响,落叶堆积在地面,掩盖住了小草的身形,使得某些经验尚浅的采药童子叫苦不迭。
不过那些经验老道的采药人可就不同了,他们活了大把岁数,天天同这些个草药打交道,琢磨出了不少心得。他们会领在童子前面,言传身教,将自己的体会和先人的教诲传承下去。
并非所有发现的药材都是可以采摘的,有些灵草药龄不够,过早摘去了反而无用,于是就会有采药人将其落根的地方记下,以独特手法烙下自己的印记,以表明这株草药已是有主之物了,只待其到了药龄足够的时候便会回来取药,而其他的采药人若是遇上了,就不能再强取豪夺了,否则便会被所有的炼药师和采药人所不齿。
这是先贤定下的规矩,一来是为了让生养人族的蛮荒疆域的修行资源不至于枯竭,二来也是为了后人能够携手共进,不要为了蝇头小利而舍本逐末。
好在蛮荒虽贫瘠,但山野间却并不缺少各类低阶药材,这些个采药人也都墨守成规,遵循着先人的传统,瞧见了被他人捷足先登的灵草也不起贪念,甚至还会给其添水施法,也算是结个善缘。
而哪一株灵草是无主之物,哪一株药又是已被人留了印记的,老道的采药人依靠着这双混浊的眼睛都能一丝不差的瞧出来。
这些个采药人行走在蛮荒深处,居无定所,大多是孑然一身,或是一老一少相伴而行。他们自还是个六七岁的童子始,便背着个小竹篓,跟在师父身后蹒跚着踏水行山,直到背上的竹篓一改再改,改到同老师父的一般大小的时候,便算是学有所成了。
然后老采药人会将自己的印记传承给弟子,同时,也是将自己这大半生所积蓄下来的未成熟的灵药作为出师礼,赠与下一代。
然后一老一少泪眼婆娑着分别,各自踏上不同的方向,追寻或是继续修行自己的大道,蛮荒这般大,茫茫十万里连绵山脉,可能直到老死闭目,二人都无法再相见。
兴许,只有再瞧见一株留着同自己印记相同的灵草,彼此之间才能知晓对方仍然安好。
追逐着这一条道的人往往都是甘于寂寞的,也是甘于平庸的,他们被世人所敬仰,可名誉加身,对其而言,却是一种拖累。
山野的深处,有遗弃多年的草庐,有杂草丛生的木屋,也有新苔初生的石瓦房,它们为一群背着篓子的人所共有。多日的风餐露宿后,若是能寻到一方遮风避雨之所,躺下睡上一觉,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爹爹,北边是什么呀?”
蛮荒深处,有一冠玉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背着一口竹篓,自南向北,徒步而去。竹篓里坐着一个四五岁的男童,男童双手捧着一个青色的葫芦,内里飘出阵阵奶香。
“爹也不晓得啊。”年轻人走的并不快,看其修为已是臻至知命境了,在这灵气稀薄的蛮荒有这样的修为已是不错了。
他抬头望天,北边一片乌泱泱的,似乎是有大能在施法,想要遮掩什么景象。
显然,这是长生者之间的事,他区区一个刚入知命的修士,又背着个孩子,自然是少掺和为好。
“爹爹,我想娘亲了。”
男童说此话的时候没有伤感,没有哭闹,仿佛是在道一句稀松平常的话语。
年轻人心中叹了口气,紧了紧双眉,似乎是下了大决心一般,柔声道了一句:“好。”
风拂过,吹起男子的衣袍,天色突暗,气温骤凉。竹篓里的男童乐呵呵的灌下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兽奶,有几滴不慎从嘴角滑落,滴到了脖子上挂着的玉佩,其上刻着一个古文,依稀可辨是个“姜”字。
而做爹的,提了提肩上竹篓的带子,背对着蛮荒十万里大山,又一次违背了祖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