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观人衍道,称之为半师。可惜皇城的帝师,只教权术技法,不授予学生做人的道理。”
第一石台之上,老渔翁高举鱼竿,抛线入海,抚须摇首。
“莫寻了,那只小鬼可不凡。”
姬夏闻言转身,行至老渔翁身侧,问道:“比之商周的二人如何?”
木魁与师兄李仲一同入门,修禅两百载,而今已有八百岁。鬼物的灵智比之人族差了不少,姬夏只知木魁已知天命,至于是在此一境行进了多少,还要问过修禅人才知。
不过既是如来座下弟子,想来常度师兄的修为也不会离长生太远。
可即便是如此,姬夏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于是他躬身拱手,言道:“玄道叔叔,你去远远跟上那二人,若是生了变故,自行决断就可。”
姬玄道微微摇首,拒绝道:“吾已是得罪了子冶周言二人,若再卷入此桩是非,于家族不利。”
他与姬夏不同,姬夏生养于岐山洛水,却对家族并不亲近,只亲近族内的某几个长者,因而事事从本心,不顾家族得失损益。
可姬玄道于本家修行数百载,对一草一木都生了情感,故而在外谨言慎行,不敢在风雨欲来之际再为家族招惹祸患。
“玄道叔叔,畏首畏尾,难入长生。”姬夏见此,也不强求,只是忍不住多言了一句,“修行之人,当有傲骨,姬家近千载只出了吾父一个长生者,未尝就没有此中缘故。人人惶恐千载之期,不敢再生事端,又怎能顺之本心,顺之道途?”
此言一出,石台之上,一时静默。
“夏公子,姬子不如你。”
姬玄道落下一句肺腑之言,提剑而去。
……
观今城中,白卢陪同兄长白起坐在一家偏僻胡同内的面食铺子里,谈起了此行的目的。
东海之谋划生了变故,骨十三等人留在蛮荒的魂灯熄灭,圣贤伽罗的布局也就缺了一环。
这一环无足轻重,可毕竟涉及到了三位半步长生者的身死,于骨族而言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兄长,吾二人不可入东海,接下来当如何行事?”
白卢嘶哑着声音,面前摆着一口大碗,却是只剩下了两口汤。桌上的碗堆叠的老高,也不知是他这黑脸汉子吞咽的多,还是那化作书生模样的白起吃食的多。
白起端着碗,有条不紊的吃着面条,却是未发出常人食面条的那种声响,在他看来,凡事都要斯文些才是。
他以筷子指了指白卢面前的碗,意有所指。
“兄长的意思是,这姬家已是我们嘴边的一碗面条了,该吃就吃?”
白卢心生激动,他等这一日已是盼了久。
然而似乎是这黑脸汉子意会错了,白起以筷子敲打了下碗的边沿言道:“食不言,寝不语,孤这是叫你先将碗里的汤喝尽了的意思。”
筷子与碗相撞,发出清脆的“叮”的声响,招来了铺子老板的目光,白起面露尴尬抱以歉意,从怀中摸出了几粒碎银,放在了桌上,这才让店家换了副笑脸相迎。
铺子的店面处在一个比较偏的位置,若非老板的手艺好,在这城中还有些口碑,恐怕也不会维持到现在。店中坐下的俱是些慕名而来的旅人或是回头客,面条馄饨卖的不贵,比城中心的那些大饭馆还要劲道可口,只是管理铺子的人不多,除了管账的老板,便只有他的妻子女儿在内间忙碌着做面条。
也有客人打趣道,说这铺子的面条,大抵是沾了店家妻女的胭脂粉底,才这般美味的。
这自然是戏言,也只能充当桌上的笑料罢了。不过即便是老顾客,也很少有见到过店家妻女的,这些个回头客中,也有不少是奔着一睹二女芳姿的目的而来。
白起坐在角落处,铺子虽小,可收拾的还算洁净,倒也不会弄脏了身上的白袍,有损他翩翩风度。
将最后一口汤喝下肚之后,在白卢急不可耐的目光中,白起摸出了一块手帕,拭去了嘴边的油渍,这才对着这位族弟缓缓道来。
“吾族入局天下,能从东海,亦能从洛水岐山。姬家式微,凭姬玄卿一人不能阻其颓势,新起的门阀与古旧的氏族皇朝之争已摆在了明面上,二十载之后,中州七十二城必起纷争,届时,吾族的人也能借此入局。”
“兄长就不怕此中有诈?”白卢不善谋略,可却是个胆大心细的主,“人族入主中州不过三千载,圣贤未死,其下之众又岂会胡来?”
“这百年在接风城掌权的那一位,可非是什么圣贤之人。”白起轻蔑的笑道,“人族之辈,本性贪婪,圣者也不能免。况且,所谓圣贤,无非就是夏商周遗存的老人,那些个新生氏族的长生者嘴上说着服气,指不定心中就在叫骂着这群护短的老不死。”
“人族啊,该换一批圣贤了。”
“还是兄长考虑的周全。”
听完白起的一席话,白卢心中又平添了几分底气。
“还有二十载才能瞧见这出戏,孤倒是有些急迫了。不过,在此之前,倒是可以先去蛮荒添一把火。”
白起站起身,走出了铺子,而有着几粒碎银子留在桌上,店家倒也巴不得他们早些离开腾出位子才好。
一个少女从门后的帷幕里探出脑袋,惹得那些个食客吆喝着“今儿个赚大发了”、“不亏、不亏”之语。
秋末的时分,凉风吹起少女耳鬓青丝,露出一张青涩的面容,眸中瞧着的,尽是那个向着远方走去、书生模样的公子哥。
店家见此,叹了口气,心底暗道了句“女大不中留啊”。
……
白卢跟着白起在胡同里绕来绕去,也不知兄长是怎么寻到这家汤面铺子的,竟是走的这般熟络。
“破孤东海之谋划,这是有人在请孤入局啊。”走出胡同之后,白起的步伐愈发快了,穿过人潮,无视了城墙的阻拦,直接跃上了半空,以黑色斗篷掩盖身形,“随孤去见见那姬家稚子,孤倒是想一观,那姬玄卿是否真的有黄帝之姿。”
白卢也是披上了黑色斗篷,魁梧的身躯顿时缩水了不少,透过黑布骨骼纹理隐约可见。
已是近黄昏,自观今城向南望去,赤霞红云蔓延过来,而这一场逐鹿,也将由他白帝来开启。
“若那姬玄卿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后生,那便太过无趣了。”
……
蛮荒,山野蒙上了一层雾气,清风拂过衣袍,卷起人肩上的散发,向身后穿过,却是吹不散这扰人的白汽。
姬玄卿借着夜色动身北上,不过他走的并不快,并未御剑或是凌空而行,仅靠着一双腿,一夜穿行百里。
以长生者的脚程来算,姬子大人是留了余力的,天还蒙蒙亮,荒野丛林间的鸟兽都已熟睡,就连一些个夜行的野兽,在月下奔波了一整夜之后,也是耷拉着眼皮,困倦的不行。
在离中州还有百余里的路程的时候,姬玄卿驻足而立。蛮荒与中州的交界处,向来是各方耳目关注的要地,如今姬族本家正处于虎狼环伺之间,自己在外的行踪也就成了各势力关注的首选,可不能就这么大摇大摆的现身在他们面前,失了先机。
姬子大人寻了一处落脚点,那是一株古树,在脚下这方还算空旷的土地上,显得很是突兀。此处是山下,倒也没有茂密的丛林,不过也不该只有这么一株老树才对。
古树枝蔓横生,落叶堆积在地面,遮住了黄土。姬玄卿踩着红叶,发出簌簌的声响,蓦然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姬子大人踢开一层叶子,却是发现其下遮掩的,竟是光秃秃的空无一草的土地。
随即姬玄卿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以蛮荒之贫瘠,此间水土用来供养一颗老树已是极致,再也生不出一草一木了。自然,这树也非是凡树,能扎根在这片淡泊灵气的疆域,且通了灵性,懂得汲取四方灵气用以修行,想来也是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毕竟,若是没什么门道,这老树又何以能参天,早就该被这环境束缚住了成长。蛮荒虽有母性,孕育万物,包容子民,可对像老树这般断他人之路以成全己身的做法,还是不认可的,需加以惩戒才是。
也不知这古树又是使了什么法子,瞒天过海,独享了方圆草木的灵气,难不成靠的就是这一地的落叶堆?
姬玄卿饶有兴趣的勾起了嘴角,此树高不过四五丈,可主干上披的树皮已是有些年头了,从其上的纹理来看,至少有着千年的光阴。再走近些,却是发现这老树竟是没了生机。
叶长青眯起双眼,事情开始变得破朔迷离了,他适才并未以灵识探查,也并未施展瞳术,也就不曾发觉此间蹊跷。此树枝繁叶茂,虽已显老态,但离着大限也还有大段年岁。上苍是公平的,草木修行不易,可也正因为如此,寿命也就比其他种族要长久的多。蛮荒贫瘠不假,可以这落叶掩盖的此方水土,供给一株不过四五丈高的启灵境的老树,还是绰绰有余的。
除非,其中有什么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