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等本是心死之人,何以三生有幸,遇上佛师入天门,观之衍道。诸位道友,不妨面朝东方,再行学生之礼。”
第七岛屿,一众舟上客闻言齐齐躬身,对着主岛方向抱拳。
“来日方长,诸位,天涯何处不相逢,吾去也。”
有穿着长衫的中年书生提足漫步于青潮之上,掐诀念咒,顿时就有一叶轻舟浮水而来。
快意寻仙去,无意红尘里。
这一程山水还未结束。
在他身后,百余舟上客摇首唏嘘,相互拱手道别,有人双足点地跃上轻舟,也有人暗暗往后退了两步。
漂泊数十载,不见仙山踪迹,或许,就此留下也不错。
至少,留一脉后人,日后寿尽之时也有人张罗白事。
那位最先走出的长衫书生见此,只微微叹息,也没有出言奚落。
若非心中还有牵挂之事,他又何尝不想过日出垂钓、日落醉酒的生活。
“道友,薛某赠你一壶酒。”
薛成提着断剑,自怀中取出一个酒葫芦,将之丢向书生。
中年书生神情微愣,将葫芦接下,良久之后,狂笑着仰头灌下浊酒,而后言道:“吾承情了。”
百家之众见此,面面相觑之余,也纷纷将携来的佳酿取出,分给一众舟上客。
论拉拢人心的手段,这薛成可比上一任家主薛琦强多了。
毕竟,此地有百余舟上客,经此一遭,大抵能留下三五十人,存下一分薄面,日后再碰上也能好言几句。
此劫之后,薛家海域只余下不到三十位知命修士。
而此地就有一十三位舟上客,道法小成,已知天命。
若是送出几壶酒,就能换来某位知命老怪的庇护,那这笔买卖怎么算都谈不上亏。
有一面目清秀的青年修士笑言道:“此地甚好,朝可问道长生佛师,夕可醉酒白浪青潮。不如吾等就在此住下,共探长生大道?”
出言的这一人乃是一位知命修士,似是厌倦了风吹日晒的漂泊日子。
有人低声附和,有人垂首不语。
薛成抚掌而笑,似是正中下怀,言道:“道友所言甚是。薛家多的是空闲的府邸,不妨先在此住下。”
众人闻言,百家之人出声附议,舟上之客静默沉思。
“长生,何其难也。”中年书生怅然一叹,言道,“吾等心中皆有不平事,留下,则对不住本心,本心不顺,又何谈长生道途。”
此言一出,又有数人苦笑几声,提足入青潮,跃上轻舟。
这一回,薛成没有再出言相劝,颔首对着数十艘轻舟拱手道别。
中年书生所言不虚,修行最忌的就是毁去道途。话已至此,他若是再规劝,那就显得不识趣了。
所幸的是,百余舟上客留下者有大半。
这些人,不算多也不算少,薛家可以压下,也不怕有心人挑事。
“都走吧,都走吧。”
此时,有一蓑衣老渔翁醉熏红脸,泪湿白须,哭叫道:“你等尚有数百载阳寿,不惧老死。苦哉,老朽半截残躯已入土,可不想去了阴间之后,无人为我烧纸钱,供我挥霍买酒吃!”
“仙山,仙山,老朽沉浮东海近千载都未寻见,若是你等日后侥幸入了天门,切莫忘了替老朽去一趟大商皇城,将那纵马官道的侯门嫡子剥皮去骨!”
四下静默,无人敢放言。
不谈他们能否遇上仙山立地长生,即便是入了天门,又哪敢招惹皇朝之人?
大商皇城内就有数位年迈的大商圣贤沉眠,杀侯门嫡子易,杀之安然而退难。
且商皇护短,若他动怒,即便是长生者也不得安宁。
老渔翁仰头灌下浊酒,又往四下瞧了一阵,见无人应声,冷笑言道:“罢了罢了,该我那孙儿命苦,夭折于马蹄之下,祖父无能,憾不能为他雪恨!只怪这世道无情,平民死无人惜,也死不足惜!”
一众舟上客见老渔翁左右观望,纷纷垂首,不敢与之对视。
即便是那位最先登舟的中年书生也叹息着侧头。
“老先生,千载已过,那位侯门之子指不定已经死了。”老渔翁一侧的青年修士劝慰道。
洗尘一境百载阳寿,若那人不曾知天命,多半已经寿终。
老渔翁轻哼一声,面红耳赤,甩袖而去:“就你们这等心性,何必妄想长生!即便是入了天门,归去中州,也不过是做皇朝走犬罢了。”
一众舟上客握拳锤地,敢怒不敢言,无力反驳老人之言。
这时,有鱼龙自西边游来。
鱼首上立着一布衣少年,怀抱长弓,头戴金冠。
“剥皮去骨太过血腥,不如这样,老先生,来日我去了中州,砍了那侯门嫡子的头颅,送到您坟前,再浇上一壶酒,如何?”
薛成望向来人,微微蹙眉。
来者自然是就是姬夏了。
“小子知晓,叔叔们心中有憾事,不过,此地有知天命者十余人,若是能携手与共,又有何等憾事不能平?”
百家之人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这位薛家的新任家主,欲言又止。
有舟上客止步,想起了故人旧事,闭眸长叹。
“纵是有十余人知天命,又能如何?长生之下,皆为蝼蚁。”有人出言叹道。
姬夏闻言轻笑,言道:“此地长生者,正是小子师兄,道鸣一十二日的修禅人。”
中年书生自轻舟之上走下,行至少年身前,轻言道:“不够。”
书生短短十余步,却让在场数百人提心。
老渔翁背对众人,以灵识观此景,窃笑着灌酒入肚。
在他身侧,那个清秀的青年知命修士怔怔望着那戴冠的少年,红了眼眶。
姬夏仰面直视着书生,淡然言道:“吾名姬夏,如来是吾师,姬子乃吾父,夏皇是我亲舅舅,这些,可够了?”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皆是惊容失色。
世人皆知,姬家将失九城,纵是有道鸣一十三日的姬玄卿在,也只能护下三四城。
不想,姬玄卿之子拜入如来座下。
而如来有弟子,道鸣十二日。
方才,姬夏又提到了大夏,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姬家有难,理应是求助大周。
不过,大周有野心,定不会白白援手,可若是大夏也有意入此局的话,那就难说了。
舟上客们自然是不想入局的,知天命者,在这种层面的交锋中,日日都有身死之险。
不过,有一众长生者作倚仗,心中的有些憾事,也就能去做了。
良久之后,书生吐出一口浊气,轻叹道:“若不能平憾事,吾不会入姬家。”
而后,他振衣甩袖,将青潮之上的百余楠木轻舟尽皆化作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