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薛家岛屿。
百余舟上客临海而立,风振其衣。
“吾等之中,有谁酒后吐露了中州之事?”长衫书生背对众人,肃然问道。
此地距中州甚远,消息闭塞。姬家撑不过三十载之言,定然是从西方来客的口中打探到的。
一众舟上客面面相觑,良久之后,自其中走出一位洗尘境的汉子,愧然言道:“先生,是我。”
“昨日,我被几位薛家的小辈多灌了些烈酒,醉熏离席之后,在外胡言了几句。”
长衫书生微微眯起眼,问道:“你胡言了些什么?”
大汉躬身道:“不出二十载,姬家将逢大难,九城疆土恐难保全。”
风刮在大汉的面上,有些阴冷。
忽而,知命境的憨汉插言问道:“三日前,你为何向公子俯首称臣?”
大汉垂首言道:“心中有不平事,望公子成全。”
“既是如此,当公子成全你之所愿的时候,你也该将生死托之公子了。”憨汉咧嘴笑道,“吾知道,你等皆有私心,不过,大丈夫存世数百载,当知恩图报,才能对得住本心。”
“今夜归去之后,尔等将憾事书在纸上,明日一早,随吾等赴主岛,一并交与公子。”
长衫书生背对众人吩咐道。
“姬家之劫,亦是公子之幸也。以公子之才智,若能讨得大夏、佛门之援手,那么下一任岐山山主之位,又有谁争得过公子?”
长衫书生最后一席话似是无心之言,却言之有理。
“是,先生。”
一众洗尘舟上客恭声告退,离去之时三两成群,讨论起了二十载之后的诸多可能。
“传言,姬家家主麾下有一队岐山卫,即便非是岐山生养,也能入族谱。”
“以公子之身份,若讨得了如来干预,区区宵小又何足俱哉?”
“吾听闻,公子生母与当今的大夏皇主关系甚好。”
……
余下十位知命修士相互颔首,却并没有一人转身离去。
到了他们这个境界,每走一步都要考虑很多,但只要移步,就会坚定地走下去。
似是各有心事,诸人静默良久。
忽而,长衫书生侧身望向憨汉修士,笑问道:“憨兄,你言行皆从本心,道法自然,想必修行应是一片坦途,却不知距知命中期还有几步?”
憨汉闻言,咧嘴笑道:“诸位今后都是一起扛刀的弟兄了,唤我老方就好。憨兄憨兄,听起来像一只憨熊,委实不雅,不雅。”
“诸位,老方性子直,有些话憋不住,就不遮遮掩掩了。吾等皆是可怜之人,却也是有志之士,在公子麾下同袍,也算是自家弟兄了。不过,有言在先,日后若是有人做了有违情谊的事,可别怪老方不讲情面!”
众人云淡风轻,皆笑而不语。
知天命者,皆往长生,行利己之事,顺之道途。
距姬家生死存亡之际尚还有二十载,谁人能保证这二十年间,不会弃主而去?
然而,长衫书生掸去身上的尘土,却是跪地言道:“诸位,拜个把子,如何?”
……
蛮荒。
雨过天晴,虫鸣鸟啼。
林间有石屋,是采药人代代修葺而成,石屋藏在密林深处,周遭被布下了简易的阵法。
“爹爹,吃药。”
屋内,有个四五岁的男童捧着一碗热药汤,仰面望着冠玉青年。
青年笑着抚了抚男童的脑袋,接过陶碗,将之一饮而尽。
每一位采药人在学治病救人之前,都要先尝百草,以身为药炉。
不过,百药成毒,此毒却无药可解。
冠玉青年也由此落下了病疾,需月月煎药服下,方能不损寿伤体。
屋内有一张石床,床上躺着一位紫袍中年,气息虚浮。
“爹爹,这人是谁呀,你为了救他,将祖父养了一千二百载的那只老母鸡都给炖了。”男童噘嘴言道。
青年一指点在男童的额上,笑道:“你不是早就念叨着要鸡吃嘛,爹特意为你留了条腿,快去吃吧。”
男童闻言,吧咂了下嘴巴,小跑离去。
青年笑望着孩儿离屋,而后走到石床边坐下,为中年男子把脉。
“脉象平稳,倒是没有生死之忧,不过,长生之后,道伤难愈,以玄卿兄之才,约莫还需半月才能醒来。”青年自语道,而后并指为剑,在掌上切开了一道口子。
其血偏黑,顺着口子流下,滴落到了男子的唇间。
“也不知兄长惹到了哪位大人物,竟是将自己伤成这般模样。百剑透体而出,似是悟道入魔之相。”
“好在,遇上了我。”青年咧嘴一笑。
若论提剑杀敌之术,他不及姬玄卿万一,不过,他的救死扶伤之法,于世间可入前十。
“爹爹,喝汤。”
这时,身后响起了奶声奶气的声音。
男童捧着陶碗,眨巴着眼睛,望着青年。
青年将之拉入怀中,摇头笑道:“吾儿甚是懂事,只可惜,爹爹不爱吃鸡。”
此言倒是不假,还记得幼时,他背着竹篓跟在某位老头子身后,跋山涉水,养草尝药。
草药皆苦,每每尝药之时,老头子就会捉来一只山鸡,先让他垫些肚子。
老头子说,百草皆有毒,服药之前喝一碗鸡汤,就能将这毒减去三分。
多年以后,他才醒悟,老头子是在诓他,什么减毒之言多是假的,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打牙祭寻个借口罢了。
老头子,今儿个我又炖了只鸡,可惜你没有口福哟。
……
临近蛮荒边陲之地的一处洞穴里,白帝一袭血衣,正闭眸打坐,休养伤势。
“兄长,为何阻我杀了那子?”
白卢来回踱步,面有不甘。
彼时,姬玄卿已是强弩之末,若他再补上一爪,定能断其生机。
然而,洞中无人应答。
白卢明白,姬玄卿重伤垂死,可兄长也差些跌落修为。
千载之前,姬家的那一双老夫妇以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四剑贯穿白起的胸口,此道伤至今未愈。
今日,姬玄卿再提四剑,白起旧疾添新伤,几损道基。
“白卢道友,别来无恙。”
洞外传来粗犷之音,有人向里抛出一物,滚落到了白卢足边。
白卢低头瞧去,却见那是一根似玉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