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潮多白雾，故人已垂老。

老渔翁颔首咧嘴，面上却是多了两行清泪。

“那一日，吾在岐山之下抚棺而泣，千载故人，多是生路寥寥，唯有你，似是残灯添新油，有复燃之相。于是吾离山之时，就料到会有今日。”老渔翁，也就是姬家第四祖泪中带笑，却是不肯上前。

“你还是老样子。”第三祖长吁道，“前路自有后人行，吾等将死之人，命至天年，就该留在家中养老受福，你又何苦拖着残躯奔波于五山四海。”

姬夏抓着老人的麻衣一角，微微向后退了一二步。

千载之期将近，姬家下辖九城疆土，千年来却只出了两位长生者，值此危难之间，似老渔翁这等功成身退之人，心怀忧虑，移棺而出，抛却一人之生死，以求后世之安宁。

岐山洛水，姬姓一脉，人人自危，恨不能早生千载，提剑登门。掌权之人，日夜困于帷幄之间，殚精竭虑，沥血呕心。

而他姬夏，在乱世当头，一事无成。

“吾已是半截入土之身，哪怕是后世被人刨了坟头，也不会记恨。可吾等立族三千载，方有今日姬姓一脉之昌盛，若此一脉衰亡在老朽手里，吾故去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见昔日故人呢？”

老渔翁叹息一声，摘下青箬笠，夜间有百鬼潜行，哭声似狼嚎，可三人皆无惧色。

第三祖冷哼一声，乍时，云雾似是雪融于水一般消散，皎白月色袭人，鬼怪皆不敢言。

“吾来此，本是为了夏儿，祸乱将近，岐山之外皆不太平。玄皇等人恐有贼子以夏儿要挟玄卿，故劳吾东行一趟，将之带回本家。”第三祖咧嘴笑道，“不过，能再与你见上一面，却是一桩喜。”

老渔翁微微颔首，望向姬夏，抚须问道：“小子，你可要归家？”

姬夏思虑良久，方才撇嘴言道：“我知三祖爷爷护犊之情，可就这么庸碌三载而归家，恐被人轻看了去。当今世道，祸不及稚子，想来百家之人也无意捉弄于我。再者，怕是众人皆知姬周之声名，而未听说过姬夏之名号。”

他自幼灵根有疾，不得修行，困于府墙之内，终日闭门诵书。双亲为了予之清宁，不曾对外提及过生子之事，也唯有岐山上的某些老人登门见过他，故而声名不显。

而其弟姬周之名，姬夏是在一月前听师兄李仲提起，想来身为长生者之子嗣，应是人中麒麟才是。

不似自己，病弱十余载，远赴东海，方才以佛法入修行之门。

第三祖沉吟良久，唏嘘道：“那一日，吾将你送到大渔村之后，岐山上的那些后生多有微辞，唯恐百家挟你为质。半载之前，玄皇来信，劳吾带你归家。吾原以为，归去岐山，得众人之照拂，你也能过的好些。现在想来，怕是老朽愚笨了。”

姬玄皇身为岐山山主，谋划皆以九城之利益为先。

让姬夏归去，怕也只是为了断去玄卿的后顾之忧。

“千年之期仍有十数载，小子不才，却也想为姬姓一脉尽些绵薄之力。”姬夏正色言道，“世人看人，论之功过。我若不能在外闯出一番声名，又有何面目归去岐山、叩拜娘亲？”

第三祖面有欣慰，笑言道：“既是夏儿心中已有定计，那老朽也就不多言了。不过，切记得，你之双亲不盼你有多大功绩，只求你孤身在外，一路安平。”

姬夏重重点头，不觉泪湿衣裳。

“有吾在，你等且安心。”老渔翁招手将姬夏唤至身前，言道，“小子，你且先行离去，留吾二人老骨头再多唠几句。”

姬夏轻唔一声，就在鱼龙身上跪下，面朝第三祖，叩首三次。

此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见了。

第三祖也不阻止，坦然受礼，吩咐道：“去吧，老朽在岐山等你的消息。”

吾于岐山砍柴垂钓，待稚子声名传至五山四海，待小子刀剑刻名七十二城。

鱼龙远去，姬夏红着眼，两位老人的身影逐渐模糊在云雾里。

两位老人所谈，无非是涉及到百家与姬姓一脉之争，而他如今尚不能自顾，又哪有这般厚的脸皮求着留下旁听。

待少年离去之后，老渔翁浮于青潮之上，浅笑言道：“这一路归去，可不太平。”

第三祖面色肃然，意味深长地言道：“雏鹏折翅，方能扶摇上九天，若就这么尸沉东海，那又如何做吾姬家的麒麟子？”

老渔翁微微颔首，笑言道：“夜中你唤吾至此，说是有要事相询，却不知是何事？”

夜深之际，白浪黑潮、白雾黑云席卷在一起，似是天人作画。

“老四，千年之前，在长生一境的雕琢上，你就不弱于任何人了。”第三祖悠悠一叹，言道。“昔日，岐山突遭变故，老五老六身死，坏了你之道心，自此，贤者难入圣。”

那一日，岐山之上，三具黑棺横空，阻下白起等人。

那一日，老渔翁在岐山之下悟道有成，正提足入圣门。

然而，姬伍姬陆为了伤残骨族长生者，倾之余寿，魂归天门。

老渔翁恨没有移棺而出，将二人之死归咎到了自己身上，道心有缺，圣门不得入。

“本就是吾之过错。”老渔翁倔强言道。

第三祖也不多行规劝，言道：“吾原以为，流浪四方之后，你会看开些。”

入得天门之人，亦有一颗凡心，观红尘俗事，对道心修行也会有所裨益。

“生死之事，吾早就看开了。只是，老五老六本可以留存至今日，与吾等共把酒言欢，吹嘘山野往事……”老渔翁仰面长叹，言道，“罢了，生来死往，皆有定序。”

夜里，鬼哭之音四起，似是在唱一曲哀歌。

第三祖自怀中摸出一卷经文，将之丢给了老渔翁，言道：“这三载，吾去员峤见了那条老龙，自洛姬丫头留下的手札里推算出了一门道法，或许你用得上。”

东海有归墟，归墟有仙山，仙山有五。

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

而神女洛姬，似是与员峤仙山有所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