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月寂，青潮起落。

老渔翁接过经卷，将之翻开一阅。

他本是半步入圣门之人，千载之前因道心有缺而折寿损血，跌落天门。今时，他道行见识尚在，只是阳寿干涸，再不能提足上前，一览众山小。

第三祖肃然望向西面，似是瞧见了兵戈四起，骨铺十里。

经卷里记载的是一门延寿入道之术，大抵讲的是以八枚不同长生者的道果为引，辅之仙人血，方能寿延三千载，叩得圣门。

“你有贤者之心，也曾摸过此门槛，理应修行此术。”麻衣老叟正色言道，“只是，你需放下心事，方能再窥圣门。”

入得天门之后，更重道心修行，而老渔翁心中有愧，道心有缺，却是入圣的一道坎。

“你去何处寻八枚道果？”老渔翁怅然一叹，自怀中摸出修禅人的那枚佛果，言道，“道果只存世三百载，此三百年间，中州入天门者寥寥，算上百家之人，也难有双手之数。”

道果乃是上苍福泽，更甚仙缘，若刻仙木为盒，将之存放，可留世三百年。

可长生，何其难也。

人族入主中州三千载，尚且只出了数十位长生者，区区三百年，难凑八人。

即便是这三百年内有八人接连入天门，又怎肯将道果让之姬姓一脉？风雨欲来之时，多是些鸡鸣狗盗、落井下石之辈，百家之人恨不能夷平岐山，皇朝之子也多是隔山观虎狼相斗的心思。

第三祖闻言，面上皱纹堆成一团，笑道：“看来，你入圣之心尚在，甚好。”

老渔翁将道果收进袖中，仰天叹道：“非吾命中有，又何必强求。吾只是不肯就这般庸碌入土，让老友笑话了去。”

昔日，姬伍姬陆之死，责不在他，可他难过心中坎，坏了道心，咳血跌境。

现在想来，甚是幼稚。

岐山知此事者不过三五人，却无一人笑他，即便是最喜同他作对的第三祖，多年后再相见，也是好言规劝，不恶语逼人。

老渔翁眼角落下两行清泪，似是想起了山野往事。

幼时，他与第三祖年纪最为相近，故生了争强之心。

他本心倔强桀骜，可三祖生性淡泊，因而三祖常避让于他。

年长之后，三祖恐老友本心走上歧途，常说些伤人之语，警戒他莫要步入歪门。

“这千载，苦了你了。”老渔翁吐出一口浊气，将经卷放入怀里，言道，“值此存亡危难之际，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世上罕有两全之事，八枚道果、仙人之血，皆是难逢之缘。吾观经有感，不如退而次之，以三五枚道果摆阵，或能延吾千载阳寿。”

有了千载阳寿，老渔翁就有了再登圣门的底气。

修行之人寿尽，气血干涸，即便是入了上苍门槛，也承受不住门后的劫难福缘。不过，老渔翁曾临门而不入，感受过福泽之险，或许能以少许气血将之承受下来。

千载阳寿，足以一搏。

然而，第三祖却是摇头言道：“千载阳寿，怕是不足。即便你侥幸入门生还，多半也会损血耗寿，似圣非圣，活不过百载。”

老渔翁闻言，微微眯眼，瞧着老友不容置疑的神情，似是看穿了什么。

这时，第三祖自怀中摸出一枚似是鸡蛋之物，将之递给老渔翁，言道：“此乃吾在归墟遇上的鹏鸟，唤作陌上桑，将临天门。你将之交予夏儿，日夜滴血入茧，诵经念咒，待到它扶摇九天之日，就可取之道果。”

老渔翁接过鹏鸟蛋，面浮笑意，言道：“如此一来，八枚道果，可得其二，而吾姬姓一脉，也能再添一位长生之人。”

如此一来，他即便是身死圣门之后，岐山也能多上一分希冀，留存一脉姬姓后人。

“切记，此乃吾赠与夏儿的承冠之礼。”第三祖吩咐了一句，又言道，“仙人之血，倒是不难寻，以吾同那老龙的交情，要他几滴先人精血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归墟有五座仙山，可凡俗之人，难寻其路。第三祖也是借着洛神的声名，这才与员峤仙山上的守山人生了情分。

老渔翁颔首言道：“吾听闻，姜家小子与仙人有染，诞下一子，十载之后，或可求此子之血。”

姬家与姜家世代交好，每逢百年一次的祖祭，岐山家主就会携族谱之上的人南下蛮荒，去到先人坟头，添酒焚香。

第三祖似是想起了什么，望向西南方向，双眸黯然，言道：“至于八枚道果，倒也并非不能集全。你手上已有了两枚，加上玄卿、白泽留存在岐山之上的，共是四枚。周文王那小子已有天门之相，待吾书信一封，想来大周的老伙计也不会吝啬。余下三枚，若是寻不到，就去各家黑市商会挂牌求购。”

道果之物，皇朝百家，视之为底蕴，皆是不肯将之让出。

即便是幸而得果，也将耗去岐山大半家底。

若老渔翁借此入得圣门，倒也不亏，只怕到时万般筹措付之东流，那姬姓一脉可就要一蹶不振了。

第三祖闭眸言道：“总之，没有万全之把握，你不能妄动。”

老渔翁瞧着面前之人，似是与他当年一般倔强。

“吾心中有数。”

多年后，二人皆已是老态龙钟，佝偻白发，幼时之恩怨仍旧历历在目，不敢忘却。

“他们皆言，吾不如你。数千年来，吾似乎从未赢过你一次。”老渔翁怅然言道，“不过，老朽不在乎。”

他依旧犟得很，很难听进他人的劝，不过，他早就放下了胜负之心。

“巧了，老朽也不在乎。”

二人四目相对，忽而畅意大笑，笑流年往事不复回，笑今朝故友难再逢。

良久之后，第三祖卧于青潮之上，云雾之间，逐浪漂泊而去。

老渔翁默然望着第三祖西行而去，直到那道身影被黑夜吞没。

此一去，又不知何时再相见了。

此一去是赴虎狼之穴，此一去是往鹰鹫之巢，是虽千万人吾往矣，是虽寿将尽吾心不死、剑不折。

三哥，苦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