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薛家主岛百里外的三百丈深海，有一处久负盛名之地，宫楼玉宇，亭台琼阁，世人谓之为水府。

水府殿落之前，有一座百丈石门，门上刻有万千姓名，多是些海族之人。

石门似古碑，乃是水府之主亲手立在此处，言之名列门上者，皆活不过半载。

而在这之前，这位府主以长生道法耗尽了四灵之一、玄武一脉的某位长生老龟的阳寿，抽其灵血，剥其灵壳，将之生生折磨致死。

那玄武之壳，就是如今的水府石门。

就如府主所言，水府接的是砍人头颅的活计，只要你出的起价，长生者也可杀。

海族之人，动辄万千载阳寿，却难有善终之辈，这皆因东海之动乱丝毫不下于九州之风雨。

九州四方边疆之地，兽鸟鱼虫不可尽数，百族为夺领地，日夜厮杀，以赤血酿酒，以白骨铺路。而在东海亿万里之水域，又何止鱼虾龟龙等百族之数？不过，归墟有仙人影踪，颁下“贤”之一字仙旨，倒是令海中百族不敢放肆。

然而，自岱舆、员峤两座仙山沉入水底之后，仙人尚不能自顾，又何谈治政东海。

百族本就是喜血嗜杀之辈，即便是压抑了万千载岁月，也难移本性。传闻，近些年，已有数百中小族群悄然泯灭，显然，是有人耐不住寂寞了。

故而，青潮之下，人人自危。

不过，水府之人却是乐得此景，越是动荡多事之秋，此地的生意也就越是兴隆。

昨夜子时，有一尾刚启灵不久的人鱼自宫楼游出，一手捧金卷，一手执银笔，将这个月门上新刻下的姓名悉数记下，而后翩然归去。

石门之外，有千百人目光热切地望向那一尾仅相当于人族洗尘第一境修为的人鱼，却没有一人敢上前冒犯。

只因有传闻，水府之主，极为护短，且举世难敌。

蛮荒本有四灵，龙、凤、麟、龟。

后来，凤衔梧桐而往南去，龟、龙驮山岳而向东来。

当年，四灵之一的龟，也就是玄武初来东海，便在府主手下折了一位长生者，后四灵之二的龙、龟协力来此，入宫楼玉宇，却似乎并未能够讨得公道，郁郁而返。

此役之后，水府的地位俨然上升，似是中州皇朝，不可撼动。

不过，四灵与水府也化干戈为玉帛，相敬如宾，似是忘却了玄武一脉长生者的死去。

……

两个时辰之后，有千百人蓝袍蒙面，自石门之后缓步走来，各自寻上了买家。

水府讲究规矩，取人钱财，方才能替人消灾。

此地之人，大多都不是第一次来买凶了，也大致都清楚行凶的价钱，爽快掏钱之后，就在门前坐下。

只要被刻名的那人是未入天门的修士，那么蒙面人离去归来一趟，多半都不会超过一月。

当蒙面人折返之时，就会抹去石门上的名字，此举也就意味着，任务功成了。

此时，门前有一人身挂蟒袍，腰悬宝剑，身前立着一位蓝袍蒙面人。

那位自水府中走出的杀手惜字如金，指着蟒袍人悬在腰间的配剑，漠然言道：“此次报酬，我要它。”

……

日浮于东海，烟霞如火。

青潮白浪间，有鱼龙沉浮其上，鱼首坐着一个少年，正闭目打坐。

鬼哭之声四起，鱼龙慵懒闭眸，漫无目的地在浓雾间穿梭，也不知前路对错与否。

也有鬼差拖着锁链，发出厚重的声响，似是巡游了一夜归来，略有疲惫。

不过，少年神色淡然，在海上漂泊了三月，已是习以为常了。

昨日夜里，老渔翁将姬夏带去远方，见了姬家第三祖一面。

红尘喜事，有一桩是久别重逢，可重逢又久别，却更让人生悲。

“也不知娘亲在府邸中可还安好？”姬夏怅然一叹，苦笑道，“半月之前，我要大夏之人捎去口信，问娘亲讨要五百玄甲骑，现在想来，以东海之阔广，那大夏子弟要归去中州，恐会耽搁不少时日。”

不过，好在他也有诸多俗事缠身，此事倒也不急迫。

待师兄与薛沐姑娘修得共枕眠，待一众舟上客除去修行疾患、归心于他，他方能够去往大周庸城，承庸王冠之重。

昔日，周家老祖坦然赴死之际，授他帝王画龙之术，请稚子承庸王之名，平庸城之乱。

本来，只凭他一人之力，怕是再过三五十载也难平城乱。不过，借着师兄与父亲的声名，他唬住了一众舟上客，于是麾下得以有知天命者十余人，再加上老渔翁这个姬姓一脉排行第四的老祖，区区庸城也就不足为惧了。

至于问娘亲讨要的五百人，则是为了护一众麾下人的周全。

十岁之日，他在毗邻东海的大渔村，终日以草药调理病体，错过了挑选宗卫。直到今时，占了天时人和之利，才有了一批抛身追随之人。

他身为众人之主，或非良人，可护从者安平，是他应尽的责任。

天色渐白，云雾胜雪。

姬夏以指代笔，以水代墨，思忖间，鱼龙背上已是浮现出百来道纹理，似是大蛇蟒蛟。

先刻骨，再绘皮，点缀其鳞甲，添四肢五爪。

他曾在大渔村与薛不正经同命三载，大渔村的薛姓一脉修习的是刻舟画符的活计，而薛爷爷更是深谙此道，放眼五山四海，也寻不出几人能及得上他的手艺。

老人常坐在海边的大石块上，吹嘘自诩乃是九天之下，绘符第一人。

这个名号，姬夏倒也认可。

凡俗之人，不入修行之门，就少了诸多杂念，修习技艺，不为名利，故而更为专注。

薛爷爷一生都在修习画艺，自青丝到白发，人魔仙鬼，皆有涉猎。

大渔村的制舟刻符之术传自祖上的仙人，故而外人不能修习。不过，耳濡目染了这么些日子，姬夏倒也琢磨出了些门道。

忽而，鱼龙睁眸，四足踏水而起。

在其背上，姬夏滴血入画，百千蛇蟒似是蛛网，扑向身侧。

“早就在提防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