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岛屿。
在薛成府邸的地底,有一屋雅间,内中有一中年妇人素衣跪坐,身前摆着一方檀木桌,桌上供有果盘香烛,一尊金身佛像合掌坐于莲台之上,闭眸含笑。
“娘,而今海域安平,父亲承得家主之位,你又何苦终日守着此地,不见天日?”
薛礼换上了一身素袍,跪坐在妇人身侧,面目诚恳,对着佛像磕头三巡。
妇人手捏佛珠,口念经文,并没有理会薛礼的话。
东海与西漠相距甚远,佛门传教难入潮浪之间,即便是有仙人底蕴的薛家,也不过是藏了几卷有缺的经文。
而这几句经文,妇人却是念了数百年。
“娘,该吃斋了。”良久之后,薛礼恭声言道。
妇人闻言睁眼,将佛珠串在手腕上,口念南无,而后起身,为佛像添了三炷香。
“小礼,娘想去西边。”
“这几日,吾听那些舟上客讲起中州七十二城之事,也甚是新奇。”薛礼微微躬身,跟在妇人身后,走到了屋子的另一侧。
佛像背面,有一略小的石灶,灶台生了火,火上是一口铁锅,锅内盛了小半的白粥。
石灶旁有一方矮木桌,桌上有四副碗筷,与三四碟小菜。
薛礼熟络地从桌上拿起碗,盛了两碗白粥。
“若娘亲想去外边走走,小礼可陪您同去,传闻,西边有三教九流,皇朝百家,皆有藏经三万卷。”
比之娘亲成日守着的这几卷破佛经,要有趣的多。
然而,妇人席地而坐,却是微微摇头,言道:“吾所言之西边,乃是西漠,佛光普照之地。吾在佛前参悟数百载,虽只有寥寥几语,却也颇有所得。”
“娘亲,你胡言了。”薛礼笑着为妇人添了些小菜。
所谓小菜,无非是些青菜萝卜之类的素食。
妇人摸了摸青年的脑袋,笑而不语。
她不懂修行,蹉跎半生,也未能知天命,不过,而今膝下儿女两全,倒也并无所憾。
“娘时日无多,死前想去这须弥山走上一遭,聆听佛法雷音,也就无憾了。”
薛礼闻言,微微一怔,他忽而想起,娘亲不善修行,父亲倾之所能将她堪堪推入洗尘第六境,这才有了六百载阳寿。
可妇人这一生供佛,又何止六百载。
“娘亲。”薛礼微微垂首,神情略有些哀伤,规劝道,“父亲而今已是此地之主,得享百家之供奉,或许就有另辟蹊径而知天命的法子。”
不过,妇人似是并不在意生死,浅笑言道:“生死皆有命数,为娘谈不上看破红尘,却也看的淡了。只是,吾在佛前枯坐这般久,却不曾见过真佛是何模样。”
她长叹一声,抚着垂腰的青丝,笑道:“吾一个糟老婆子,半只脚已入黄泉,可你瞧为娘这面容,可能瞧出这是一个寿尽之人?”
薛礼抬起头,眼眶略红。
或许是年岁过的太快,直到今日他才记起娘亲已然阳寿无多。可听妇人一提点,他又觉得多半是这数十载不曾变化的音容笑貌诓骗了他。
“或许,善人多福多寿,上苍又为娘亲多添了些阳寿。”
此言一出,薛礼顿觉荒唐,可又不敢去多想,生怕寻出了什么辩驳的理由。
妇人浅尝了一口白粥,抿嘴而笑:“是佛祖,他老人家懂我心意,故而保我衣食无忧,夫子安平。”
“这,这……”薛礼叹了口气,没有多言。
“你心思难静,与佛无缘。多年前,你尚在襁褓之中,每逢我抱你进到此屋,就哭啼不止,因而我从未教你诵经。”妇人捏起手腕上的佛珠,微微闭眸,忆起了往事。
“不过,沐儿则不同,在她降生那一日,有一老僧上门寻到了我,为她念经祈福,还配了一门婚事。”
“是那李家之人?”薛礼问道。
妇人微微颔首,言道:“李家稚子,被老僧带去西漠须弥山上修行,算算日子,也该还俗回来,与沐儿拜堂结亲了。”
薛礼轻唔一声,不知所言。
父亲为了不让娘亲忧伤过度,故而这百年来一直瞒着未将李家小儿亡故的消息告知,然而,如今李仲并未死去,反而入了天门,修成了一尊长生真佛。
却是薛家高攀了。
“若姐姐能与李家公子结成连理,那是最好。”薛礼轻声嘀咕了一句。
娘亲日夜焚香,足不出屋,可到了姐姐成婚之日,想必定会走出此屋,受新人奉礼。
“待到你姐姐过门,我也就了无牵挂了。佛赠予吾太多,总归要去须弥山上拜一回,才能心安而死。”
“姐姐过门,可吾还未娶亲呢!”薛礼小声言道,“吾陪您去。”
妇人喝下一碗白粥,以素帕拭嘴,言道:“为娘知道你有心,不过,你与佛无缘,不去也罢。”
“您孤身一人前去,吾又怎能安心?”薛礼大口灌下一碗白粥,支吾言道,“吾,吾去说与父亲听。”
听到“父亲”二字,妇人双眸顿时黯然。
那人,已有许久未进此屋了。
犹记得这些年,他白日醉生梦死,夜里来此念经诵佛。
从未有过缺席。
然而,近月来,听沐儿说,老家主亡故,薛成继承了家主之位,日理万机,偷不得闲。
可她与他夫妻数百载,又岂会不知他的为人?
他心本是善,然而年少失志之后,暗中磨剑近千载,压抑过久,却是移了本心。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然而,夫君啊,你又何尝不是浊醉之人。
“与他说这些做甚,娘亲有佛祖护佑,一人独去,也不会有事。”
然而,屋外却是有一道声音响起。
“吾与你同去。”
二人闻言,皆是面上一惊。
布履踏地,缓缓而至。
有一人走到了妇人身后,正色言道:“吾答应过你的,若是安平归来,要与你携手登上须弥山。”
“你忙于政事,又从何偷闲?”妇人背对着而今的薛家之主,漠然问道。
薛成面有愧然,言道:“待到沐儿成婚之后,吾就让出家主之位。”
“吾去西漠,是为了将自己葬于山上,生生世世伴佛左右。”
薛成心中亏欠之意愈发重了。
“吾陪你一同长眠于佛祖脚下,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妇人忽而轻笑一声,不知是心上有喜,还是心中不信。
“小礼,给你爹盛一碗白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