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岛屿。
祸乱之前,薛家规矩甚多,岛上居住的多是些实权长老。
不过,近些日子,薛成有意让这些老人搬走,在岛上立一座学堂。
薛家藏经千卷,除却十余卷仙人手札之外,余者皆会被誊抄一份,送入学堂,以供后人参阅。
薛成立下这个决策之后,遭受到了家族长者的极力劝阻。
不过,在薛成有心传出修禅人将会捐经三千卷的消息后,这些跳蹿的老人也就熄了心思。
事情涉及到了长生佛,就不是他们三两句话就能干预的了。
而百家之人,也都改了主意,遣人将家中藏卷送来,还附上了一封满是溢美之词的书信。
这一回,立学堂,终是福泽千秋了。
而非是某人为了一己之私闹出的愚事。
彼时,岛上有砌砖堆土的薛家子弟,也有平地添瓦的百家子弟。
姬夏与陌上桑一路走来,瞧见人来人往,颇为感慨。
此地,百家放下成见,携手共进,或许千百年后,会再走出一尊长生。
他想起,师兄的祖上是李家老祖自薛家旁系抱来的一位婴孩。
他想起,薛仙于海族有恩,后人得以有一隅之地,偏安一方。
他想起,薛仙于归墟仙山有罪,被逐出仙门,沦为弃徒。
作为薛仙之后的第一尊长生佛,师兄李仲行善半生,却负有罪业。
那是先祖之罪。
终有一日,或许是百年之后诞下子嗣,或许是千年之后发妻寿尽,修禅人会东去归墟,为先祖偿罪。
……
薛氏一脉,生来往矣,皆要身画族纹。
而负责此事的第七先生,府邸也在第二岛屿上。
不过,说是府邸,实际上只是几间草屋陋室,与周遭的楼阁显得格格不入。
这一日,姬夏与阿桑登门拜访老先生,来讨一碗水喝。
“老先生。”
屋外,有一老叟手执金毫细笔,身前摆了一方丈许长的木桌,桌上铺了一张丈许长的白纸。
老叟两侧各立着一个手捧彩墨的童子。
纸上多是墨色,画中浪潮铺天盖地,有一怪物虎头龙足,蟒眉蛟目,驭百鬼而行。
画中一角,有一青莲台,立着一个带发僧人,手捧香炉,身挂衲衣。
老人下笔有神,只添了一二梵文,可在姬夏瞧来却是添了一门长生佛法。
乍时,业火四起,万千“卍”字符文似是一道金色锁链,将怪物捆缚。
而僧人座下青莲盛放,莲瓣脱落莲台,似是在他身前添了一堵佛墙。
佛墙的一侧,是禅光普照,僧人闭眸诵经,业火临世。
佛墙另一侧,是黑潮升起数十丈,人头攒动,百鬼夜行。
“终究,还是差了些佛韵。”
老人微微蹙眉,并未抬眼,良久之后,方才将笔放下。
“公子今日怎的偷闲,来瞧我这糟老头子了?”
“先生。”姬夏上前躬身一礼,打趣道,“小子路过此地,正好口渴,于是登门来讨水喝。”
第七先生以金盆清水洗手之后,也微微躬身,拱手回了一礼。
“老朽的茶水清淡,你需静下心来细品。”老人扶起少年,将之带到桌前,指着画中僧人,问道,“你也是佛门子弟,可知何为长生佛?”
“长生佛?”姬夏呢喃了一声,思索良久,言道,“修禅人修的是因果,行一善,积一德,功德圆满,方入天门。”
他也瞧出来了,第七先生画的是师兄李仲入得天门后与小阴山鬼母的那一役。
“原是如此。”老叟似懂非懂,言道,“近些日子,这岛上走了许多叫骂的老人,也来了许多添砖的生人。”
第七先生领着二人进了一间木屋,屋内陈设简陋,多是些刻了鬼怪纹理的桌椅,也有几根还未雕刻的原木被摆在一旁。
“先生认为,在此地立学堂,是福是祸?”姬夏问道。
“坐。”老叟自桌上取来壶杯,又自袖中摸出一个长有两寸的小木盒,笑道,“老朽也听闻过中州之事,若是百家齐心,后人不忘初衷,自然是大善、大福。”
木盒藏有玄机,第七先生按下侧边的一个木疙瘩,就自行吐出内盒。
内盒里藏有二两黝黑的茶叶。
“此茶唤作墨梅。”
有童子取来煮茶的器具,第七先生先是满了半壶清水,待水烧开后,又捏了些许茶叶,一手倒水入杯,一手捏叶浮水。
“传闻,归墟某座仙山上,有仙人信手种下的几株红梅,后来,仙山沉落,仙门不复,几株红梅无人照料,竟是变作了墨梅。”
墨梅入水,似是墨染清泉,勾勒成一幅山水,山上有人家,水中有肥鱼。
姬夏接过茶水,浅尝了一口,略有些涩味。
不过,也有回甘。
“你来寻我,定是有所求吧。”第七先生问道。
姬夏微微颔首,也不客套几句,直接道出了真正的来意:“于木舟上画符刻文,可避邪驱鬼,若是于皮甲上画一二纹理,不知会有什么变数?”
以兽皮作甲,固然轻便。
只是,比之铁甲,皮甲对上刀剑弱了不止一筹。
于是,姬夏想到了薛家族纹。
大渔村的老人深谙画符之道,在木舟上刻上鬼怪纹理,就可一路东去,诸般诡异不能伤损船身。
或许,“听泉”的甲胄,也可辅以符文。
第七先生饮下一口茶水,笑道:“大渔村的制舟画符之术,乃是祖上仙人传下,吾等有祖训,这鬼怪纹理可添于楠木轻舟上,可添于薛氏族人身上,却不可添于刀剑之上。”
“可会招来祸患?”
“非也。不过,祖训不可违。”
祖训是一个氏族立足的根本。
人族皇朝百家,皆有祖训,岐山也有。
后人违之,会被天下人所不耻。
“小子懂了。”姬夏也不为难老人,起身将余下的半杯茶水饮下,作势就要告退。
“过些日子,小子就要归去中州了,百事缠身,忧虑甚多,改日若是得闲,再来向先生讨一杯墨梅喝。”
然而,屋内的另两人并没有起身。
一是笑望着少年的第七先生,二是还在早就饮完茶水,正以指叩桌的瞎目青年。
“先生说过,品茶需心静,公子,你的心,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