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王闻言,神色一怔。
那一百零六的名字,他只听过第一个。
林啃虎,大周九卿之一,曾是力士出身,四百年前于金殿之上拔剑斩人,彻底得罪了一众氏族门阀。
不过,比起这些名字,他更在意的是周文王所言的“退位”之事。
“父皇登位至今不过七百载,励精图治,算无遗策,为何要退位?”
夏商周三大皇朝,自三千年前先祖豢养龙脉至今,已传了四代皇主。
四代皇主,登临大位之时,皆是知命之巅的修为。
每一人在位或八百载,或一千载。
可从未有人只做了六百载的皇。
周皇颇为慵懒地侧了个身,卧于龙榻,背对武王。
“孤先前所言的一百零六人,你识得几人?”
周武王躬身垂首,略一思索,言道:“儿臣不才,只识得林卿一人。”
周皇喟叹一声,似是忆起了往昔之事:“六百年前,林啃虎、于吃龙等人,皆是孤的门客。”
此言一出,武王若有所悟。
“孤登临大位,未曾见血,仰仗的非是诸多门客,而是一众大周氏族。”
武王微微颔首:“儿臣阅过古籍,其上言,文王继位,大周百家各择一士从龙。”
“各择一士从龙?”周皇哂然一笑,“武儿,你可知,当下立于金殿外的百官,大多都是古籍上所谓的从龙之士?”
武王默不作声,他自幼修行帝王之术,自是明白周皇话里藏刀。
“孤为太子之时,府内食客逾三千人,可孤登位之后,封赏的却是氏族之人,何其可笑也。”
“父皇。”武王微微蹙眉,却是反驳道,“皇朝的根本,在于民。倘若殿外皆是周姓一脉的子弟,那又与门阀何异?”
氏族之人进殿议事,于皇朝利弊参半。
利的是,皇主听百家之言,纳千人之谏,可明己心。
弊的是,百家或会结党营私,削弱皇权。
“孤也懂这个道理,所以六百年前,孤避让了。”周皇沉声言道,“可今时不同往日,三公之位氏族占了两席,九卿之位氏族占了七席,文武百官更是不可计数。”
这大周,究竟是孤的大周,还是氏族的大周?
“武儿啊,大周氏族已成祸患。”
然而,周武王面色肃然,却是躬身言道:“父皇之言,儿臣不敢苟同。三公九卿、文武百官之位,向来是能者居之,倘若氏族之子才能胜过周氏宗亲子弟,便是将十二席位尽皆让出又何妨?”
周皇轻哼一声,问道:“这些话,是何人教你的?”
周武王神色一滞,不肯应答。
他乃是周皇的嫡长子,自幼由三公教授帝王之术。
某些事,他不说,周皇也能猜到。
“看来,孤要早些动手了。再晚些,待到吾儿登位,怕是真要遂了姜子尚、苏辞等人之愿,三公九卿尽入氏族之手。”
姜子尚、苏辞,位列大周三公,出身于氏族。
三公的最后一人乃是周氏子弟,自是不会说什么三公九卿尽皆让出的蠢话。
“父皇,用人不疑,方能成帝王。”周武王微微抬头,依旧坚持本心,言道,“况且,周氏一脉于镐京称皇,凭借的可是一众长生先祖,而非是什么三公九卿。”
就像是接风城之所以被世人称之为人族圣地,靠的无非是那一人罢了。
“待到三公九卿之位尽入氏族之手,大周一十二城的供奉大半都要入了氏族的府库,到了那时,他们的长生者还会少吗?”
世上天资纵横者不可计数,又有几人能够入得天门?
无非是资源二字罢了。
长生术法,圣贤手札,破境丹药,先人指点。
无一不需要耗费金银灵石。
周武王闭上双眸,良久之后,方才吐出一口浊气。
他承认,自己思虑的少了。
周皇嗤笑一声,又问道:“武儿,你府内三千门客,可有才智胜过姜子尚、苏辞二人的?”
周武王略一思索,应答道:“当下或许没有,可再过三百年,多半会有。”
再过三百年,待到三千门客熟读圣贤书,其中的某些人未必就会比三公差了。
“你错了。”周皇侧过身,双眸藏锋,正色言道,“纸上得来终觉浅,倘若他们不能入朝为官,便是再给上千年,也比不上姜子尚、苏辞。”
修禅人不入红尘,不知阳间疾苦,不入地狱,不知阴间苦难。
读书人,也是如此。
“父皇所言极是,那便请父皇赐下一官半职……”
周皇笑看着武王,意味深长。
周武王这才大悟。
而今,氏族把持朝纲,要他们让出千百职位,实属荒唐。
“儿臣懂了。”
周皇要对氏族动手,不仅是为了解去昔日之怨,更是为了他日后登临大位作铺路。
周皇瞧着金袍青年一脸正色的模样,颇为欣慰地又闭上了双眸,抚着龙榻浅笑道:“武儿啊,你可知一旦坐下这龙榻,这镐京城的天,怕是容不下三千人平步青云啊。”
“父皇打算如何做?”
周皇微微摇头,言道:“你只管看,只管听,但不能插手此事。今日之言,不许与他人谈起,今后之事,你要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
周武王神色一凛,他知道,离他登临大位的日子怕是不远了。
他躬身一礼,言道:“可儿臣修为浅薄。”
怕是难以胜任皇主之位。
“那就回去抓紧修行。”
“儿臣帝王之术也未修习完全。”
“那就回去日夜修习。”
“父皇,为何不能再晚些时日?”
周皇浅笑一声,言道:“孤这一口气,忍了六百余年,可今日,不想再忍了。”
昔日为了给大周一十二城的氏族百家腾出官职,周文王的三千门客无一人能够承冠进殿。
后来,三千门客在林啃虎、于吃龙的带领下南下从戎,建功归来,这才讨得了一席九卿之位。
便是如此,林啃虎也遭受了文武百官的多般阻挠,若非是周文王一意孤行,那一日砍下的可就不止区区四五人的头颅了。
“可是今日,孤的三千门客,都死绝了啊!”
周皇面带哀伤,遥望东边,忽而笑道:“孤之林卿,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