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里满笑了起来。他故意不吱声。门外没了动静。可是才过了3秒,门就被推开了。是柴非。
“仓总!”柴非站在门口,像个迟到的小学生。
“你不是第一次来了,不用见外。”仓里满的这句话听上去像是老师对小学生说——你不是第一次迟到了,干嘛还装模作样地站在门口。
“不能。规矩还是要有的。”柴非说着款款地走了过来,“可以坐吗?”
“等一下!伏特加?”
柴非愣了一下。她看见仓里满把手指向靠墙的小酒吧说:
“那里都是万医生的酒。你自己去倒一杯伏特加。我也不会弄。”
柴非倒也潇洒。她在椅子里放下皮包,走到吧台前,稍微浏览了一下各种酒,然后拿起一瓶。
“大白天的我可不喝酒。是石总告诉你我喝伏特加的?他可真行。”
仓里满看着她往一个杯子里倒了什么冒泡的东西,接着走回椅子里坐下,款款地喝了一口。
“我能看出来谁爱喝什么酒。”仓里满说,“10年前我就有这本事。”
“看,我喝Sparkling,碳酸水。看着气泡扑啦啦地升起,很有减压的感觉,喝着舒畅。”
柴非边说边举起手里的杯子,给仓里满看里面不断升起的气泡。
“原来这不是酒。难怪我很少看见万医生喝这个冒泡的东西。”仓里满好奇地看着气泡,说。
“对了,万总他怎么样那个酒精中毒?圈子里都说是他以前和客户喝得太凶了才这样。”
“你很熟这个圈子吗?”仓里满直接进入自己的兴趣点了。
“呣……可以这么说吧!要知道我可是媒体人出身。”
柴非举起杯子喝水。她的眼睛越过杯子的上沿投向仓里满身后的雪鹰标本,发现雪鹰的双眼正直直地盯着自己。她盯着雪鹰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放下杯子,看着仓里满。
“你现在单干了?”仓里满问。
“我离开了电视台,靠着原来的客户基础,想着专注于医疗行业做点事情。所以就……”
“你原来在电视台就是做医疗行业这一块的?”
“对。所以才会在这个圈子里认识那么多,怎么讲,大咖,对,他们现在喜欢用这词。”
“呣,有意思。”仓里满突然口齿不清地嘟囔道,“一具尸体有意思。”
“啊?一具尸体?!有意思?”柴非的耳朵很灵。
“一具尸体,是英文‘有意思’的说法,他们教我的。”
“英文‘有意思’应该是iing啊!怎么……一具尸体?啊!念着倒像是‘一具尸体’!”
“ieresting,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听起来不是差不多吗?”
柴非笑得不行。她试着喝一口水,结果被呛着了,“咳咳咳”地憋得满脸通红。她边咳边说:
“一具尸体还挺有趣!太吓人了你这英语学得。”
“笑啥?我们乡下人喜欢这么记英文。‘一具尸体挺有意思’,我就是这么记住的。”
“你可真是‘一具尸体’!哦,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iing……”
“离那个也不远了。我现在是砧板上的肉,等着被切。”仓里满的声音又沙哑了。
柴非收起了笑容。她低头沉思了片刻,貌似在找合适的说辞,然后说道:
“我也是听圈子里在传。我知道这种收购之类的事你也不能和我多说什么。不过我相信千马会赢。真的。”
“何以见得?”仓里满觉得柴非不简单,因为她刚才直接说出了收购这两个字眼,而一般人是不敢的。
“因为你至少已经在10年前就开始为今天做准备了。10年前你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仓里满颇为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他对她更感兴趣了。
“说什么10年前!难道你10年前就认识我了?”仓里满故作轻松地问。
“我参加了你们的屋顶party。我没在玩。我在听。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能准确地解读。”
“我自己都忘了说过什么。”
“所以你才需要我在场啊!我会把你说过的话解读出来做成你要的视频。这是我的工作。”
“说说看。”
柴非放下了水杯,坐直了身子,说:
“你的格局形成于千马成立后的第一个10年。而第二个10年你都在精心布局。”
“说得好!所以千马才有了医院后勤服务公司和油醋街一号餐饮公司。”
柴非貌似激动了起来。她站起身,在仓里满面前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开始滔滔不绝。
“2006到2007年间,中国医疗器械行业刮起了反贪风暴。很多公司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而更多的医疗器械经销商在一个月之内便销量大减,而且人员流失惨重。很多人在问,这个特殊的行业——医疗器械经销商,会不会就此退出历史的舞台?”
柴非突然转身面对着仓里满。仓里满则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可是有一家公司,唯独那家公司,在那段时间内,却在扩张!”
“是千马。更准确地说是千马医疗。”
“这么快就点穿吗?就是千马!当时圈子里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个长脚,到底唱的是哪出戏?”
“那年头,知道我的人并不多吧?”
“是你不知道别人知道你,长脚总!”柴非突然提高了嗓门。
“长脚总?什么称呼!”仓里满说着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搁在办公桌下面的一双长腿——还有一双锃亮的皮鞋。柴非在继续:
“雄霸全国最牛的医院油醋街医院耗材销售龙头地位的长脚Lehman,低调。当时很多人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长脚Lehman简直成了业界的一个传说。当反贪风暴刮起,所有人都在收缩观望的时候,长脚却一连成立了两家新的公司,而且是两家和医疗器械根本不沾边的公司——一家是做医院后勤服务的,而另一家更是奇葩,居然是餐饮公司。业界表示全体看不懂。”
“那你看懂没有,主持人?”
“我真的做过主持人。现在看懂了。其他人也看懂了。不过当所有人都看懂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5年了。然后,然后长脚Lehman仓里满仓总也红了。”
“你作诗哪?”
“不过,除了你们石总的后勤服务和杨总的餐饮服务,您,应该还有一张牌。仓总?”柴非幽幽地看着仓里满,问。
“没了。我的牌都已经摆在桌面上了。”
“石总和杨总这两张牌,只能帮您防御。您,应该是个喜欢绝地反击的将军,所以……”
“我不反击。我老了。要说反击,年轻人倒是有可能反击我这个老头子。”
“别忘了仓总,我是媒体人,而且还是混迹于医疗圈多年的大咖级媒体人。”
仓里满嘟囔道:“一具尸体挺有意思。”
“所以我知道,10年前,你还下了更大的一步棋。那步棋,才是真正的破局之局!”
“破局之局?”
“这么一想就对了。格局,布局,然后,应该还没到结局。”柴非在办公桌前走来走去,眼睛却一直盯着仓里满,“我就一直想不通,这第三个局,到底是个什么局呢?结局?不会啊!”
“你现在想通了?”
柴非突然站定,说:“是破局!”
仓里满一愣。柴非继续说:
“不是吗?石总的后勤公司还有杨总的油醋街一号都不能和这破局之局相提并论!”
在柴非响亮的话语声中,仓里满慢慢地眯起了眼睛。他的眼前出现了两个字——回忆。
2007年初。
仓里满在貌似宾馆房间的屋里看电视。屋里很暗,只有电视机投出的亮光。
电视新闻:2006年,中国向商业贿赂宣战。在全国各地掀起的反商业贿赂的大潮中,医疗系统中的商业贿赂问题,因为与百姓生活最为密切,更是成为众矢之的。
仓里满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边听手机边调低了电视机的音量。
手机里传来对方的声音:“仓总!我是桐县医疗器材公司的董宗。”
“啊!董董,呃,董董事长,还是董总?你看,到底称你董事长呢,还是总经理?”
“就喊我董宗吧!仓总,我明天一早8点来接你。我们直接去工厂看一看。蛮远的。”
“好的。谢谢你董宗。厂子远没有关系,但一定要你们的工程师在场哦!那个带头的。”
“一定一定。我懂的。明天见仓总!”
仓里满收起手机。他调高电视机的音量,电视新闻还没结束。
电视新闻:总部设在柏林的非政府组织——“透明国际”从2001年开始发布《全球腐败年度报告》,每次关注一个特定领域。该组织出台的《2006全球腐败年度报告》将目光锁定医疗卫生领域。“透明国际”本年度的全球腐败报告指出,在全球每年近3万亿美元的医疗卫生服务行业中,存在着大量的贿赂和欺诈,从暗地里的偷偷摸摸,到明目张胆地敲诈勒索,再到贿赂官员,以名正言顺的理由来扭曲公共健康政策,贪赃自肥等等。
仓里满双手合十抵着下嘴唇,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这时——
“仓总!仓总!”——有人在喊他?仓里满猛地惊醒。他睁开眼睛发现柴非正从办公桌对面探过身子盯着他的眼睛看。
“仓总?”
凑得很近的柴非双眼把仓里满吓了一跳!等柴非收回了眼睛,仓里满喃喃地说道:
“破局之局……呣,为什么说得那么有信心?你能猜出我10年前的心思?”
“我不能猜出您10年前的心思。”柴非没有坐下,“不过,我可以看穿你现在的布局,还差——”
说着,柴非坏笑着看向仓里满。仓里满则毫无表情地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抵着歪着的脑袋。
“——还差一个在故事结尾时常有的那种,高潮。如火山喷发那样畅快淋漓的——”
柴非用手比划着火山喷发的样子。仓里满仍歪着脑袋看着她,望着这个已经忘乎所以的女人。
“——快感。你,苦心经营了10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柴非继续在屋里走来走去地滔滔不绝,可是餐里满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因为他的思绪又飘到了——
2007年,餐里满和桐县医疗器材公司的董宗,密谋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非常大,但却走得非常小心,步步为营,所以直到现在还在进行。柴非说得对,10年苦心经营,就是为了现在能出手绝地反击!接下来,仓里满首先要确保朗飞和油醋街医院都不会查出千马有任何污点。这样一来,明年这个时候,朗飞就必须以高价收购千马医疗。而仓里满,绝不会出卖千马后勤和油醋街一号餐饮。一旦收购案完成,董宗,就可以重出江湖了。到那时,朗飞就会明白他们已经输得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了!啊!朗飞,还有韩门,那可是长脚Lehman仓里满!不要怨他赶尽杀绝,要怪就怪你们在错误的时间选了错误的对手开战!
“对了!既然现在朗飞和韩门都在做同一件事情,就是要查出千马的污点,那么,我何不来一个一箭双雕……对!我要去找韩门!可是那么讨厌的一个人,真不想和他多啰嗦……”仓里满自己和自己在心里说起话来了。他越想越高兴,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柴非已经停止了演讲,她疑惑地看着仓里满。
“仓总?长脚总?你梦见谁了眉开眼笑的?”
仓里满睁大了眼睛,确定自己没在做梦之后说:
“你,既然知道了我10年来所有的布局,就干脆给我拍一个传记吧!”
“传记?还是专辑?你还没死,就拍传记啊?应该是专辑吧?”
“一具尸体挺有意思啊说得。你到底是谁?”
“啊?”
“说什么媒体人之类!以前我怎么从来没有在圈子里见过你甚至听说过你?”
“这几年你在圈子里么仓总?”柴非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仓里满顿时气馁,软软地说:
“也对。过去几年都是万医生在打理千马。我不露面。”
“可是今年,仓总,2018年,你可能不会再这么舒服地过日子了吧?”
“所以你出现了?你以为你是我的救星?2018年不早不晚你出现了?”
“别忘了是您找我拍视频所以我才认识您的,仓总!”
“是小美找你的。”
柴非不吱声了。她又开始踱步——一步,两步,三步……随着脚步声,柴非慢慢地说道:
“其实有很多事情看起来是巧合,可事实上是命中注定。这个你信吗仓总?”
“我信。这个世界上本没有巧合之说。你认为是巧合只是因为你不知道背后的风起云涌。”
“说得好极了!”柴非突然鼓起掌来——不过只鼓了一次。她说:
“所以你就别提什么是小美找我来的之类了。其实你也知道,我现在出现在你面前,这是一个局面,不管是谁开始的,不管是怎么产生的,局面就是局面,你看见了,你接招就行。”
“那就让我们看看我们之间的巧合有几个意思吧。嗯?”
“好的仓总。今天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想告诉您我愿意帮你做任何事情。”
“一般人说我可以帮你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会在后面加一句——只要我能做到。”
“我不会加这句,因为我知道我能做到!”
仓里满把身子靠向椅背。他再次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一具尸体挺有意思!”仓里满喃喃自语道。
“我相信很快您就会找我帮忙的。我走了,仓总!”
仓里满不吱声。他靠在椅子里,一直看着柴非走出办公室的背影。他一直看着,直到门“咔擦”一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