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房内,有敲门声。片刻,门被推开,仓健站在门外。只听他大声喊道:
“两位总!章警察到!”
仓里满和万国互相看了一眼。
“这小子说什么呢,”仓里满嘟囔了一句,“两位总?”
正当仓健疑惑两位总怎么没反应的时候,他身后的章颐一把把他推开,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搞什么呢叽叽歪歪的!这不两位总都在里面呢吗?两位总好!”
万国首先走过去和章颐拥抱了几秒钟,然后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了一遍章颐。
“来了就好!一年没见了啊!怎么样,哟,胖了?”
仓里满说:“怎么可能!那旮沓,吃什么能胖?我看是没睡好。”
说着他走过去拉住了章颐的手,左右端详着看。
“还是仓总一语道破天机。”章颐说,“这就是胖不出来!没睡好才是真的。”
仓健在一边貌似多余,他犹豫着说:“仓总!那我……”
“你别走!仓总特地关照要留你一起喝酒的。坐下!”章颐这句话让仓健放心了。他马上说:
“唉!你爱吃的菜我都帮你点好了!”
说着他一屁股在靠近的一张椅子里坐下,然后开始四处找菜单。
“咦?菜单呢?”
没人吱声。仓健四处看了一圈,没有菜单。他转过身,发现那三个大男人都盯着他看。
仓健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也琢磨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只有慢慢地站起来。
三个男人还是盯着他看。仓健慢慢地移动脚步,离开饭桌,站到一边去了。
那三个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了。
仓里满说:“章颐,请坐!”
章颐回了个“请”的姿势,然后挑了个座位就要坐下。仓里满伸手挡住他,说:
“唉哎!请上座!今晚您为主宾,我为主陪。”
章颐抱拳作揖,然后慢慢地移动到靠窗又正对着房门的那个椅子里坐下。
仓里满说:“万医生,你坐我对面吧!”
万国走到章颐左手边的椅子里。他冲着章颐颔首微笑,然后坐下。
这时,仓里满看向旁边一脸委屈的仓健。仓健也正看着他,貌似在等着他告诉自己该坐哪个椅子。没想到,仓里满看完他一眼,就不吱声了,而是自己管自己坐在章颐左手边的椅子里。
仓里满说:“章颐兄弟,一年没见,今晚得喝好。您要是喝痛快了呢,我们俩也高兴!”
“那敢情好!那,酒呢?”章颐微笑着问。
桌上的三个男人齐齐看向仓健。仓健这才醒悟——是要让我做小弟!他慌忙地说:
“我去拿酒!”
说着便像屁股着了火似地开了门朝楼下跑去。
包房里三个男人都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这叫什么来着在你们上海?”仓里满问。
“噶苗头!”万国说。
“对的。噶苗头!一个人要学会噶苗头不简单。”仓里满看着章颐说,“会噶苗头是有上海腔调的第一步。”
万国说:“仓健这小子,刚才他那腔调让我想起你当年……”
“别乱讲!我当年不要太会噶苗头哦!”仓里满打断了万国,“都是自己琢磨的,没人教!不信你去问李云鹤老爷子。”
“这个我信。”章颐点着头说。
“当时李老爷子请上海滩四大外科顶尖高手一起吃饭。把我带去了。”仓里满意犹未尽。
“真的?”章颐好奇。
“册那,那阵势!没有山珍海味,吓人的是气场!我反正一个不认识,也没怕。”
章颐摸出了一盒烟,说:
“这酒没上,我抽根烟行不行?”他看了圈四周,“呐,还是算了,烟灰缸也没有。”
章颐把烟重新放回口袋。仓里满没理会章颐的话,继续沉浸在回忆中。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几个当时在商量什么院士的事情!万医生,院士啊!”
万国微微一笑,没有接茬。章颐问:
“老爷子到底是不是院士啊?我到现在还弄不懂。”
正眉飞色舞的仓里满突然脸一沉:“不是。”
空气凝固。一秒,两秒,三秒……终于,章颐开口了。
“20年了,不,你来上海应该25年了里满。我看你终于对上海有感情了?刚才还说了句‘册那’。”看来章颐还是想扯开话题。仓里满终于不再提老爷子,说:
“26年。准确地讲,我是对你有感情了!还有,对万医生有感情了。所以……”
“那我就理解为对上海有感情了。感情感情,就是对人的么。有了人,才会有感情。”
章颐说得兴起,见暂时没有酒喝而不自在地搓着双手。仓里满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
“稍安勿躁。我们仨今晚有时间,慢慢喝。也给仓健这小子一点时间练一练怎样做小弟。”
“有你老大这句话,我还能说什么呢?否则要照我的脾气,早就把桌子也掀了!”
“呣,看出来了,你和仓健他老爹关系不错!你说话的口气和他老爹一模一样!”
“哈哈哈哈!要是让他爹知道仓健今晚在这儿给你做小弟,他能跑来拆你的骨头你信不信?”
“哈哈哈哈!这个我信!我也是做小弟出身的么!你不是啊?万医生也是啊!”
说着他朝万国投去一束目光。万国一直没吱声,貌似不在状态。章颐也有所感觉地看了万国一眼。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上楼梯的声响,还有“嘎嘎嘎嘎”木地板热烈的伴奏声。三个人朝门口看去,只见仓健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跌跌爬爬地从门外进来。
三个大男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仓健来到饭桌旁,搁下托盘,然后从盘子里小心地拿出12个小小的白酒一口杯和一瓶长相奇怪的酒,那酒壶看起来就像个土疙瘩,很丑。仓健像捧着一个宝贝似地把那土疙瘩酒放在饭桌正中央,接着在每个人面前整齐地摆下3个白酒一口杯。最后剩下3个酒杯的时候,他看着仓里满,仓里满则看向章颐。
章颐说:“最后3个酒杯是给你的,仓健。坐下一起喝。”
仓健立刻把盘子放在一边,在最靠门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还没坐稳,他又马上站了起来。只见他探身从大圆桌正中央拿起那个土疙瘩酒,开始为其他三个人斟酒。这次他没有犯浑,第一个帮章颐倒满了三个杯子,然后偷偷看了看仓里满,发现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这才挪到仓里满身边要给他倒酒。仓里满伸手止住了他。
“哎唉!没有礼貌。先给万医生倒上!”
仓健忙跑到对面给万国斟酒。万国用手指弹了弹桌面,以示感谢。仓健一杯一杯地倒满。还有最后一杯,这时,仓健听见万国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你马上敬一圈酒!”
仓健会意。给万国倒满三杯后,他又回到仓里满跟前,就要给他倒酒。仓里满问:
“仓健,今晚你也要为你接个风。对了,你媳妇呢?”
“她今晚值班呢。是龙岗,不,是石总安排的。”
“几点下班?”
“说要一晚上呢。通宵!她正学习呢。”
“那你怎么讲?要不要我给石总打个电话让你媳妇一起过来?接风么,应该一起。”
仓健看向万国,发现万国微微地摇了摇头,于是说:
“我在就行了。仓总的好意我回去告诉她。我们男人喝酒,女人就算了。”
“哎唉!没礼貌!”仓里满突然一摆手,“我说过多少遍了,在外面,你媳妇不在的时候,要——”
“——要替她扛着!”仓健突然大声地喊道,“我今晚就替她扛酒!来,几位老大,我先干为敬!”
说着,他抓起面前的一杯酒,一仰脖子就喝干了。
仓里满看都没看他一眼。可是,他的嘴角却明显露出了一丝笑意。
章颐说:“这就对了,仓健,你小子要学会硬气!就像刚才那样,要霸道一点——我替她扛酒!”
仓里满也煽风点火:“你要是再和我叽叽歪歪硬气不起来,今晚我都不带你喝酒的。”
第一杯酒下肚让仓健变得像一头闻到了血腥味的老虎,眼里露出了凶光。他猛地抓起第二杯。
那三个男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仓健,没人吱声。只听仓健又喊道:
“我还没见过世面。但是,既然今晚我在这儿做小弟,这场子就是我的!各位老大请好!”
他干了第二杯。仓里满居然带头鼓起了掌。章颐和万国也跟着鼓掌。
章颐又摸出了烟盒,又四处看了看,又把烟盒放回口袋。仓健端起了第三杯酒。
“这第三杯酒,我敬章警察!”
“章颐!”万国马上纠正道。
“章警察!您刚从我的村子里来,我们爱喊你章警察,今晚,我还喊你章警察!”
章颐没有拿酒。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仓健。
“您知道,我老板在饭桌上会有一些规矩。如果有所得罪,我在这儿先陪个不是!”
说完,他把第三杯酒一口干了。随后他把酒杯翻转过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对面的章颐。
章颐盯着仓健,说:“看来今晚抽不了烟了。呐,也不能看手机对吧?”
虽是三小杯酒,仓健一口气下肚,也已经面红耳赤了——貌不惊人的土疙瘩酒,必藏乾坤!
仓健说:“老板经常说做事要专心。三位老大,请专心喝酒。我去——”
刚一转身便一个趔趄。他稳了稳身子,扶了扶额头,然后脑子想着脚步,走出门外。
看着仓健出了门,章颐和仓里满才又活络了起来,可万国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章颐说:“这小子学得挺快啊!刚才那第三杯酒的说辞,说什么老大有饭桌的规矩,是谁教的?”
仓里满这时正转过身子打开了背后一个小柜子的门。他说:
“我从来不教的。噶苗头,懂伐?这都要教的话是没法混的。我以前有谁教?”
说着,他从那个小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烟灰缸来放在章颐面前。
“他见你想抽烟,也看见没烟灰缸,又看见我没吱声,他就自己琢磨出那段来了。”
“孺子可教也!到底是你们老仓家的人,只要点拨点拨,都能成精!”
章颐也没着急拿烟出来抽,而是看着仓里满。见仓里满正看着万国,他也转头看万国。
“啊!轮到我了?呵呵,这……”万国如梦初醒。
章颐说:“没轮到你啊万医生!我们三个,谁跟谁?哪有必要来小的们那一套?”
说着,他摸出烟盒摘出一根烟放在嘴里点上。吞云吐雾之后顺手把烟缸挪到眼前。
仓里满说:“万医生不在状态。来!不管他,我们喝!”
“那就我来。”章颐端起了酒杯,“这第一杯,谢谢两位哥哥,今晚替我接风。这一年,我还真想你们。我干了!”
说着,干了一杯。仓里满和万国也随着干了一杯。
楼下,在油醋街一号饭庄的厨房内,杨高南手里拿着一个锅盖,正在仔细地打量着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的美味。片刻,他把手里的锅盖交给旁边的一个胖子厨师,边来回拍着双手,边嘱咐胖厨师。
“这锅煮得正是时候。他们第一圈酒也应该喝完了。等仓健来了就可以端上去了。”
胖厨师连连应诺:“好嘞,老板!”
杨高南推开一扇门,走进了旁边的办公室,说:
“怎么样,这酒?”
原来石龙岗和黑叔正坐在里面。黑叔面前放着一把茶壶。他悠然地喝着。石龙岗面前则是一壶土疙瘩酒。他正好咽下一口,说:
“我觉得比上次那瓶好!很顺,而且更香了。你放了什么好东西?”
杨高南神秘地一笑:“那能告诉你么?连老板那儿我都不说的。不过他也从来不问。”
“说漏嘴了吧?他要问了,你也得说。”石龙岗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不知道会不会说。但我知道他一定不会问的。他从来不坏规矩。”
“高南,你在吃喝方面的确是个天才。连这从磊矶村带来的土疙瘩酒你都能——”
话没说完,石龙岗一仰脖子,又干了一杯酒。还好,他下半句话没有和酒一起吞下肚子。
“——折腾出比市面上上千块的名酒都好喝的私藏酒来。兄弟我服!”
“其实我们老家村子里还真有不少好东西。就是差最后那么一点点的调理,否则都能成精品。”
“磊矶村的东西底子好呗。那风水!是,需要调教,不过还是底子好。这个和人一样。”
杨高南坐到石龙岗的对面,拿起来土疙瘩酒,然后看着喝着茶的黑叔问:
“黑子,尝一口?”
黑叔说:“不能。”
“这是新调试的土疙瘩酒,你还没喝过呢!要不要试试?”杨高南说着倒了一杯酒递给黑叔。黑叔摆手拒绝,然后拿起茶壶给自己倒茶。
石龙岗说:“你别逗黑子了。他能喝吗一会儿还开车呢!”
杨高南不再坚持,自己喝了一口,然后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说:
“这酒要拿到市场上去卖,得值五千块。你说呢?”
“奇货可居。不能卖!这才显得这酒的尊贵。一卖,不管卖多贵,也不稀罕了。”说着石龙岗也喝了一口。
“我懂!这么多年来老板靠着这款私藏酒,撑了多少场面啊!”
“那是!现在要请人吃饭,没一点特别的东西,人能来?别看这土疙瘩名字土,还真能镇得住场面!”
说着,他朝楼上翻了翻白眼。杨高南便说:
“今晚这饭局,你我都不能参合。黑子也不能。只有他们仨。”
此言一出,黑叔站起了身,说:
“我出去看看仓健。你俩喝。”
石龙岗和杨高南看着黑叔走出办公室。然后石龙岗说:
“不就章颐么!我懂!我俩喝!一样!”
说着他给杨高南倒上酒,然后要给自己也倒上。杨高南伸手接过了酒瓶。
“来,哥哥给你倒!”
他给杨高南倒好酒,两人碰杯。
“说到底还是圈子。高南,我俩,我和你,是一个圈子。”
“哎唉!不能!你忘了,昨天你才被老板喊去李老教授的屋子。你这,就是进圈子啦!”
“我懂!其实你也知道,楼上三个才是真正他妈的圈子,死铁死铁的都20多年了。”
“25年。他们仨都不容易这25年。你说那万总万医生,容易吗?原来是医大的高材生。”
“是。看起来老板还是喜欢上海人多一点啊?他一个磊矶村来的,对着两个上海人喝酒呢。”
这时,杨高南突然醒过来似的又和石龙岗碰了碰酒杯。
“嗨龙岗,别顾着说话,喝酒!”
说着,他一干而尽。石龙岗见状,也一口干了。两个人回味着酒香。一秒,两秒,三秒……
杨高南说:“这章颐,好像也对磊矶村着了魔。一年前得了个支边的机会就吵着要去那儿。”
“是他自己要去磊矶村的?我还以为是老板给他牵的线呢。”石龙岗来劲了。
“是不是老大牵的线,我不知道。反正表面上看,是他自己要去。听说——”
杨高南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的门。石龙岗也看过去——门,好好地关着。
“——听说章颐还在寻找陶子。”
石龙岗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当真?呀!这陶子失踪都已经10多年了吧?还在找?”
杨高南伸出两个手指,说:
“12年。可惜你没见过陶子。那个好看!你知道,是那种有味道……”
“韵味,有韵味吧?什么有味道,你以为炒菜哪!”
“兄弟说得对。韵味,是那种人见人爱的美知道吗,嗨!我也说不好。”
“这么好?那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说是携款潜逃。妈呀!你如果见过陶子你也不会相信那样的人会携款潜逃。”
“携款潜逃?难道陶子是管财务的?”
“嗯。陶子后来不是跟了老大么所以她离开了油醋街医院来千马做财务总监。”
“那说明老大非常信任陶子啊!”
“那还用说!当初老板来上海的头一天晚上差点饿死在油醋街医院的病房过道里。那天正好是陶子做夜班。她夜查房的时候发现了老板,就把值班医生喊起来给老板救活了。所以陶子就是老板的救命恩人哪!哎,你猜那个值班医生是谁?”
“难道是……万总!”石龙岗激动得声音也抖了。
“对!所以说他们之间……嗨!不说了。你自己琢磨吧兄弟!”
“这……章颐要找陶子那干嘛去磊矶村支边啊!”
杨高南伸手制止了石龙岗说下去,可石龙岗哪肯就此罢休。
“难道他怀疑陶子被老板……妈呀!要真是这样,哥哥——”
杨高南再次伸手止住了石龙岗。一秒,两秒,三秒……终于,杨高南开口了。
“所以,现在你还想掺和他们三个的圈子了吗?你行吗兄弟?还嫩了点吧!”
“谢谢哥哥指点!妈的,这20多年,25年的江湖,的确不是我等吃瓜群众能淌的!”
“没错!所以,兄弟,你,我,还有黑子,知足吧!”
“我们就吃好我们的瓜!来!哥哥!干!”
石龙岗给两个人的酒杯倒满,然后举杯和杨高南又干了一杯。喝完,他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