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孟炎又跟着看守来到了熟悉的小房间。这一次来见自己的,正是韩尚天。韩军门人高马大,比孟炎整整高出一头半,再加上威严的面相,只是对坐在身前都让孟炎产生了一股无法喘息般的压迫感。而且韩军门看起来也丝毫没有避讳,一身兵部戎装在身,还没说话就让孟炎已经开始汗流浃背。当然喽,热也是另外一个原因…
“你就是孟炎。”韩军门丝毫没有客套,单刀直入切进主题。“有关德兰军队西部战役的事情,可以给我说说吗?”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在狭小房间中一番回响让孟炎耳朵都被震到了。
“我…该说的都说了啊。”孟炎故作委屈地回道。听罢韩军门冷笑了下,开口说:“你给夏提审的那份供词,里面有多少避重就轻的部分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跟宋天锡的过命交情传得沸沸扬扬半个德兰都知道了,在这装傻想唬谁呢?”
“…”孟炎想了想,小声道:“这我也没办法啊…”
“你没办法,但是我有办法。”韩军门着重道。“我给你提供一个选择,孟炎。如果你答应的话,我可以动用兵部的力量去保你。”顿了顿,韩军门接着说:“你在德兰拿过战功,德兰又是我们游宋的属国,因此我可以借此出面给你也颁一个游宋的军功。而且针对西部战役中的塞拉人入侵,我可以操作一下把传递情报以及抵挡入侵的功劳安在你身上。朝廷有对功臣,特别是对战争功臣特赫开恩的惯例,这样一来只要你在其他方面不是涉罪过深,靠兵部的保举绝对能让你平安脱身。”韩军门如是道。而他的提议,确实让孟炎感到眼前一亮。朝廷军功,肯定是不可多得的脱罪金牌,而韩军门显然也有这个能力。不过,孟炎对此也只是稍微动了下心,他是真的不想再涉水更深了。不过没等孟炎拒绝呢,韩军门就继续道:“你要做的,就是指证西部战役是由晨王策划,而且塞拉军队也是晨王手下引来的。我知道你跟宋天锡关系很好,但既然你都在证词里说‘不认识’他了,那么再做些更改又何妨?我针对的是晨王,而非宋天锡他一个偏将,因此自然也不会怪罪与他。事成之后自然也有奖励,我可以在兵部给你某个一官半职,西部战役证明了你身上是有军事才能的,我相信朝廷也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为国效命。”
韩军门的话让孟炎也稍微惊了一惊。他知道韩尚天想要对付晨王,但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直接的手段。通过自己供词把德兰军的西部战役和塞拉人的军事行动都归到晨王头上,相当于泼给晨王不少脏水。
“你可能不知道,兵部眼下正在全国境内进行着严密的军事筹备,以应对塞拉帝国近在眉睫的威胁。先前陛下也颁布过圣旨,让这些藩王配合兵部筹划,不许私自对外用兵。现在看来晨王虽然是答应了,但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在这停战约定快要到期的节骨眼上派人出去参与军事行动,让朝廷在外交上也跟着陷入被动。更何况,晨王这样的做法是公然蔑视朝廷权威,为了不在以后酿成更多祸患,这次必须要加以惩戒。而其中关键,就落在你身上了,孟炎。”韩军门如是道。他的话正气凌然,无论从语气上还是语言中都挑不出毛病。而他那怒目圆睁的神态也让孟炎感觉到这家伙确实是发自肺腑,秉公而行。不过越是这样反而越有些讽刺,因为韩军门为了大义可是要自己作伪证来污蔑晨王。晨王确实派人参与了德兰的军事行动,但也就宋天锡一人,还是以军事顾问的名义,说白了就是打出个擦边球。孟炎还真不觉得有必要上升到“蔑视朝廷”的高度……不过这种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看谁能先声夺人了。而孟炎在这里,毫无疑问就是翘动齿轮运转的那根杠杆。
虽然韩军门说得十分在理,但孟炎并不愿“背叛”宋天锡,而且绿莹的叮嘱还言犹在耳,因此他最终摇摇头:“抱歉,韩大人。这件事…我无法参与。”顿了顿,孟炎接着说:“我会原原本本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二位主审,仅此而已。”这也是绿莹所希望的,实话实说就好。当然喽,这样也会在某种程度上推翻之前夏提审提供的供词,并且置宋天锡于不利境地,但孟炎感到自己没有选择,特别是皇帝已经将自己案子交由刑察院特别侦办的情况下。孟炎莫名感到宋天锡一定是能理解自己的,毕竟自己要做的也只是不加偏见的实话实说而已。
见孟炎拒绝,韩军门明显露出失望和不满的表情。他张张口欲言又止,最终道:“离会审开始还有时间,你再考虑考虑吧。无论你是出于何种理由而选择拒绝,孟炎,我希望你能明白,藩王永远是朝廷的隐患,此消彼长中他们得势一点,朝廷就更不利一点,我一个兵部军门能做的也只有通过种种手段去不断遏制他们。虽然治标不治本,但这是我的职责。你口供中有关游龙的事情如果是真的,那么至少你应该是个明事理,识大义的人,因此我希望你也能明白我做这件事的真正意义。如果你最终想通了,告诉看守你要见我就行。”韩军门说完便起身离开。
“……”留在房间里的孟炎则沉默了。他想了想,韩军门这番说辞并没错,甚至让孟炎感到一丝莫名内疚…但人都是自私的,孟炎已经决定好了,不跟韩军门的提议。眼下的他确实不愿节外生枝再去赌更多了。
不过回到牢房后,韩军门提到的另外一件事突然又涌上孟炎脑海。“塞拉帝国近在眉睫的威胁…”这句话在孟炎思绪中闪现浮出,联想到自己读书得到的消息和近期经历,孟炎好像明白了什么。“这么说的话…谷疆那边是不是快要开战了。”孟炎喃喃自语着,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开始有了眉目。
之后的两天没再有人来见自己,不过孟炎从看守那里得到通知说四方会审将在第三天举行,届时还会有朝廷要员代表圣上亲临监督。期间孟炎也没有让看守去找韩军门,不过他重新写了一份供词,记录着有关西部战役所发生一切原原本本他知道的实情,让看守交给了二位主审。而且,孟炎在这份新的证词里揽下了上一份伪证的所有责任,只说是自己不想连累宋天锡,因此才说的假话。在紧张到度日如年的气氛中,随着第三天的傍晚夕阳西下带走炎热,会审终于来临了。
会审地点依旧是上次审问的大房间,不过这次孟炎并没有椅子可坐,而且来了更多人让宽敞房间也变得拥挤起来。前方大桌案除了杨尚书和吴御史坐镇外,杨尚书的右手还坐着一个身穿青衣的长者。看到他孟炎顿时明白了,原来这四方会审中还包括司天监,眼前这位青衣长者正是掌管司天监的大司空马玉文。同时吴御史的左手边同样还有一个位置,只不过现在是空着。孟炎猜测这位置正是留给那位要来督查的朝廷大臣。除开正面外,孟炎左右两侧也增设了桌案,分别代表兵部和墨衣卫的坐席。右边墨衣卫的桌子上坐着两人,一人正是年轻高瘦的金正谕,另一人则面容苍老带着修长胡须。孟炎只看一眼便认出他来了——老者正是墨衣卫白虎指挥使张天生。两位指挥使分别坐在桌子两端,中间相隔甚远,同时两人的眼神间也丝毫没有任何交流。而左侧兵部的位置上就情况不同了,除开韩军门外还坐着一位身着武官官服的壮年男子,两人正密切地低声交谈,跟右边那桌上肃杀诡异的气氛对比明显。孟炎悄咪咪地仔细看了看这位官服上绣着麒麟的兵部要员,而后猛然发觉他竟然是征西大将军吴松林。
就在孟炎诧异的时候,前方门被打开,一位身穿仙鹤官服的老者在卫兵的簇拥下走进来。看到他后在座诸位都起身行礼。“您来了,潘相。”吴御史拉开他左边那空着的座椅,恭敬地侍候老人坐好。
“哦吼。”孟炎暗叫一声。他可是明白了,原来这朝廷大臣,指的正是当朝宰相潘生。
“这么重要的场合,张阁老他没过来?”就坐后,潘相环视一番问向吴御史。
“这不是有丞相您在吗。而且张大人一般只管人事,平日中很少会亲临审讯。”吴御史赔笑道。他们的对话也让孟炎明确了不少信息,这里提到的张阁老应该是跟潘丞相平起平坐的大阁老张净。皇帝一人之下就是三卿,宰相管兵部,金部,工部,吏部,大阁老管刑察院,诸户院,议事院,国师管司天监和法修监。现在当朝宰相就是眼前的潘生,大阁老则是孟炎尚未见面的张净,至于国师…眼下应该是空缺着,上一任正是绿莹和红澪的养母唐悦。这些信息都跟孟炎记忆中的背景一样。
“哼,既然他想避嫌,那就这样吧。我只是遵从陛下的意思过来看看,你们当我不存在就好,赶紧开始吧。”潘相则点点头说道。于是,这场对孟炎来说决定命运的四方会审正式拉开了帷幕。
一开场,杨尚书的话就让孟炎开始紧张起来。“对你先前的各种说辞,朝廷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验证已经有了结果。”杨尚书手握卷宗向孟炎宣布着:“司天监在德兰公国的掌星使何进向我们回报,旧王亚瑟证实了你的说辞。大司空马玉文也通过跟杀伐之神的沟通,证明了你战争之种的来源。”读到这里孟炎便也明白司天监参与进来的原因了。他稍微扭头看向马大人,后者则向他微微点点头,进一步确认了这番消息。于是欣喜之情瞬间就充满了孟炎脑海,他高兴地甚至差点跳起来——不过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这股冲动,转而抬头望向苍天,情不自禁地留下两道代表着喜悦和激动的泪水。看到孟炎的反应,杨尚书也笑了下,接着道:“至于游龙一事,朝廷的人已经顺着你所提供的消息接触到了安东尼,他的回复也证实了你的说辞。”听罢,孟炎这段时日里一直紧绷的身心终于在此刻真正松弛下来,他双腿一软差点就踉跄着跌倒在地。
“给他搬个凳子坐吧。”潘相捋了捋胡子如是道。于是卫兵旋即搬来跟上次一样的小凳子,供孟炎坐下。一般的审讯别说站着了,按理说跪着都是轻的。不过明显在这个院子的监牢里,犯人们的待遇都非同寻常。
“太好了,太好了…”安稳坐下后,孟炎深深吐出了一口积攒许久的气,身体也好像解下了千斤重负,变得飘飘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