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刚刚日出,吕兵使便过来敲门了。醉酒沉睡中的孟炎根本没听到动静,不过在玛兰的努力下还是成功把他给唤醒起来。虽然脑袋昏昏沉沉目光呆滞无比,但孟炎的思绪倒还依旧清晰。既然吕兵使这么早就来打扰,那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于是孟炎狠狠洗了把脸,算是赶走一些宿醉的疲态,然后跟玛兰来到外面厅堂。
“抱歉了,这么早就来打扰。”吕兵使先是拱拱手道,孟炎则赶忙摆起手来:“不会不会,不耽误事才是最重要的。”说着他坐到一旁,随即开口发问:“那么,吕大人,您是要来跟我说什么呢…”
吕兵使没直接回复,而是先叹了口气。“昨晚回房后,我想了很多。”他的声音听起来比昨天更严肃了。“你说的话其实没错,我明知这里的粮食有问题,但是却一直没有去解决。说白了…还是我太过软弱怕事。”吕兵使缓缓舒了口气。孟炎倒是没记得自己昨天有说过吕兵使“软弱”之类的…不过这也不妨碍他继续聆听吕兵使的自我忏悔。“所以,我也算是下定决心了,这次一定要把问题找出来。就算我无法解决,至少我也得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样我才有脸去见韩军门。”吕兵使如是道。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孟炎则郑重地点点头,算是给了他个宽慰。
于是笑了下,吕兵使将话题拉回正事:“所以接下来,我会全力去帮助你们。而现在呢,我想有更多细节你需要知道。”清了清嗓子,他先开口问道:“你们知道这次征缴令,为何会向白郎城征缴一万两千斤粮食吗?”
“这…我还真不太清楚。”孟炎想了想摇摇头。后面玛兰则回道:“是根据报上去的账目决定的吧。”
“看来你是有经验的。”吕兵使点点头,玛兰则又道:“其实昨天翻卷宗时我就想找粮食账目的相关记录,不过没找到。”
“找不到没关系,我就是来告诉你们的。”顿了顿,吕兵使诉说起来:“居云州这里粮产充沛,因此每亩照例应征收三十斤粮食,算下来白郎城上半年的征收量就是九千斤左右。而实际征收数,根据记载的粮食账目,则是到达一万八千斤,产生了九千斤的额外余粮。这些余粮就储存在白郎城粮仓,待下半年征收结束后再由金部统一运走。”
“嚯,这整整一倍余粮,怎么多出来这么多!”孟炎听罢惊讶起来。
“原因么,根据王州牧的说法,是因为广大农户在他的带领下,为了朝廷而自愿多缴,这些多缴的唤作“捐纳粮”。
“哈,自愿!?”孟炎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别忘了我之前所说,大半个居云州的土地都是王家所有,收多少粮食也是他们来定,至于种地的佃农真的自愿与否根本不重要,胳膊扭不过大腿。”
“哼嗯…是这个道理。”孟炎缓缓点点头。
“其实这‘捐纳粮’也是白郎城历史悠久的优良传统了。王礼为何能从城主的位置升到州牧,王家为何能成为本州第一大望族,也都跟捐纳粮的功绩和这段历史息息相关。王礼升任州牧是十几年前的事,在那之前他就是白郎城的城主,王家的主要势力范围也还在这白郎城,本州之内除开王家还有一些其他势力比如李家和洪家。后来王礼便祭出捐纳粮这一招,每年能多缴纳近乎一倍的余粮,想要以此作为功绩来助升仕途。当然喽,有拍也得有和,王礼同时进京结识了金部的重要人物,于是之后金部就开始三番五次上奏朝廷表彰白郎城的粮食贡献和作为城主的王礼,这白郎城甚至也成了其他地方的榜样。所以上一任州牧退休后,王礼就在金部梁尚书的推荐下顺利接替了州牧的位置。当上州牧后,王家的发展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为了争夺地盘那几年间居云州也是腥风血雨,发生了大量械斗乱战。最终李家和洪家都败下阵来举旗谈和,王家便坐上头把交椅,成了这居云州的第一望族。之后王州牧也没有辜负朝廷期待,捐纳粮的范围扩展到整个居云州,每年多上缴给朝廷海量余粮。”
“原来是这样…”孟炎多少也懂了。恐怕,这也是为何朝廷会默许王家做大的一个缘故吧。所谓捐纳粮,实际上就是王家将自己作为大地主剥削农户的部分经济收益拱手送上,以换取朝廷给予的政治收益。现在看来,倒是个双赢的结果。王礼成了州牧,王家掌控了居云州,而朝廷可以借此拿到更多粮食。不过问题是…这样的一个双赢只是建立在双方短期内的共同默契下,万一其中产生波折,比如王家在金部的关系断了,或者王家想减少让利,那么这脆弱的默契很可能就被打断。到时候朝廷要面对一个一家独大根又深蒂固的宗土望族,而王家则要直面游宋朝廷这个集权的国家机器…因此长远来看,孟炎感到终归会出大问题。而眼下这次筹粮,很可能就是掀开麻烦的第一个口子…
“所以,你应该也能理解为何我之前没有作为了吧。”吕兵使又叹了口气。“虽然说得再多也是找借口,但王州牧和他管理的居云州这么受金部以及朝廷赏识褒扬,我真是连质疑的余地都没有。”
孟炎也没再说话,只是朝他投过去一个安慰般“我懂”的目光。
“哎,继续说吧。”摇摇头,吕兵使继续道:“除了这九千斤捐纳粮外,按照规定白郎城这样的城池要常备六千斤存粮以供不时之需。这样理论上讲,白郎城的粮仓内应当存放有九千加六千,也就是一万五千斤粮食。按照这个账目兵部的人才定下了白郎城一万两千斤的军需征缴量。”
“原来如此…”孟炎自然懂了。同时这也侧面反映此次军需征缴非常重要,不然是不会动储备粮的。“说起来,是不是正因为白郎城的账目上有大量余粮,才会划定来这里征收?”孟炎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应该是这样。”吕兵使则点点头。“据我所知,这次军需征缴大头就在居云州,因为居云州靠捐纳粮在账目上余粮最多。州内其他地方数额较少,应当都能按时筹齐。所以眼下重点就是这白郎城了。此次军需征缴也不只针对居云,基本上所有持有余粮或者储备粮较为宽裕的地方都被涉及到,范围遍及全境。”
“那是真的大手笔啊…”孟炎啧啧嘴。
“十几年未见的程度。”吕兵使点点头。“而且这也是一次锤炼,毕竟再好的宝剑不出鞘也要生锈。同时考虑到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战事,有备才能无患。”
“确实。”孟炎当然也明白其中道理。想了想,他把话题重新拉回来:“既然现在王州牧把粮仓给捂住了,那也就说明…这些捐纳粮可能有猫腻?”既然捐纳粮本身就是王家作为大地主主动给官府奉上的,那么理论上王家为了取回利益也是可以这上面做手脚的。
“应当是这样。”吕兵使点头表示同意。
“我倒有个问题。”这时玛兰开口了,她问向吕兵使:“为何这些捐纳粮要存放在粮仓里等年底才一并运走呢?明明可以跟年中的朝廷征收一齐上交,根本不会麻烦多少的。”
“我想,你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了。”吕兵使的表情变得更凝重了些。“首先你要知道的是,年中年末的两次朝廷征收都是由本州官员负责押运,当然是在金部专员的监督陪同之下。而捐纳粮,则是金部的人马车队从天京专程过来搬运,每年年末集中搬运一次。按照他们的说法,好像是因为捐纳粮性质不同,因此才区别对待。但现在结合这白郎城粮仓的问题来看…”吕兵使欲言又止。
“意思是金部的人可能也涉及其中喽……”孟炎顿时明白吕兵使的意思了。如果真有金部官员涉及此事,那也绝对会是位置极高的大员要员。所以也难怪吕兵使这么畏手畏脚了…
“当然,眼下这也还都是猜测。”吕兵使接着说。“毕竟粮仓里到底什么情况,我们还没看到呢。而且抛开捐纳粮不说,我倒更担心储备粮的问题。假若只是捐纳粮被挪用,那说实话并不能算十分恶劣,毕竟粮食本身也是王家他们自己捐的。追究下来说不定能大事化小。但假若储备粮也被动了…那就是动摇朝廷根基的罪行,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把这件事上报朝廷。”吕兵使决然道,显然是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我说,你们俩都有点太好高骛远了吧。”玛兰笑着缓解了下气氛:“别忘了,咱们可连摸底粮仓的法子都还没找到呢。”玛兰的话让两人重回现实,确实干啥都要一步步来嘛…
“王州牧几次搪塞我的理由,最早是说账吏放假,后来是改称粮仓在修缮。我去看的时候粮仓也已经被长工小工们给圈起来封死了,而且都是王家的人。”吕兵使如是道。
“修缮?”孟炎则愣了下。“昨天下午我想让王宇林带我去粮仓看看来着,他倒并没说粮仓在修缮,只是以关得早为由搪塞开了。”
“等你今天过去的时候,他保准会拍着脑袋说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然后你连准备都没有,今天就更难进去探查,最少也多拖你一天。”吕兵使则冷哼一声回道。他的话让孟炎回味过来了,原来套路这么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