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过后,粮仓的大火也差不多熄灭了。到不是因为救火多么得当,而是因为都烧干净了。粮仓是单独建造,跟周边建筑隔着不少距离,所以大火倒也没有太过殃及池鱼,只是将临近民房全部熏烤得焦黑像是刷了层灰墨一样。通宵忙着组织救火到现在,随着最后的明火熄灭孟炎顿时感到浑身上下一阵乏力侵袭。这股乏力不单单来自于生理上的劳累,更重要则是心理上——王州牧果然就没准备兑现他的诺言。
“接下来怎么说?”清理着头发上的灰屑,玛兰过来问道。她可是实实在在出了不少力,浑身上下就跟在煤堆里滚了遭一样漆黑黑。
“王州牧呢,他人在哪里?”孟炎扭头问道。就在方才他得知王州牧早过来了,毕竟是粮仓发生大火,就算是自己搞的鬼他一个州牧按照职责肯定也得过来监督安排救援。现在火已经熄了,出现在孟炎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王州牧当面对峙。
“依我看呐,等在这里就行喽。他肯定会找过来的。”玛兰如是说,接着又开口道:“哎孟炎,你说咱俩是不是跟火有缘分啊?当初在白鹭城粮仓就烧了,现在到白郎城粮仓又烧了。我看要是这些粮仓会说话啊,肯定已经把咱们当成灾星传给其他地方的同伴喽。”玛兰这奇妙的拟人比喻顿时让孟炎笑出声来。论苦中作乐的能力和自嘲精神,孟炎真是只佩服玛兰一人。“哎呀……”于是孟炎也跟着叹了口气。“当初白鹭城粮仓的大火那可是烧了几天几夜,现在这白郎城的火…半天就熄了。”孟炎刻意收住后半句。
“看来,这烧的就是个空粮仓啊。”摇摇头接上,玛兰显然也想到这点了。白郎城的粮仓可比白鹭城要大,虽然论救火能力白郎城也更强,比如吕兵使手下还有水系法师可以用,但就算装三分之一粮食也不可能半天就烧个精光啊,而且单看烧的火势和烧剩下的灰烬数量,也基本可以推断出,这烧的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空粮仓……
“应该说,就是因为空粮仓才烧的。”孟炎哼了声。他是完全明白王州牧的计划了,所谓许诺就是幌子,粮仓里面恐怕是捐纳粮也没有,储备粮也没有。这些空缺王州牧看来压根就没打算填,处理方法是直接烧了,毕竟烧光证据谁还能查到呢?他现在所关注的燃烧时长灰烬数量之类都摆不上台面,毕竟这是古代社会,没有相关的测量手段和标准,这些观测自然也就成不了实锤证据,更何况烧都烧过了,这里可是王家的地盘,弄点市民给出烧了几天几夜的证词,或者再多填进去些灰烬,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反正也没有影像记录给出客观还原啊不是?
“还是我们幼稚了,没先到这一步。”玛兰跟着叹一口气。
“他这招…应该也是兵行险棋。”孟炎如是回道。“朝廷粮仓烧了,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压住盖过的事情。他们王家应该已经做好断掉根尾巴的准备了,只不过断哪根我们还不清楚。看来粮仓里的猫腻是多啊,竟然会逼得他们选这种手段来掩盖……”
两人正说着呢,前面王州牧的身影已经出现了,正如玛兰所言那样。州牧身边跟着灰头土脸的王育,他作为府兵统领也带着府兵参与了救火。反正火都放起来了,作案凶手一起来救火也不是什么怪事儿。
“孟炎啊,今天是第四天,我应约来带你查验粮仓了。不过很可惜的是…粮仓没了。”州牧平淡地开口道。他这话顿时就让孟炎升起一股无名怒火,指着州牧鼻子就准备开骂。“冷静点冷静点。”所幸玛兰伸手劝阻住了孟炎。
“我知道你很生气,就跟昨晚我得知你劫走王宇时一样。”州牧如是道。“不过一码归一码,也请你别想太多。我觉得现在,是时候咱们真正坐下来谈谈了吧。”
“谈,随便谈。”孟炎深舒一口气压住怒火。“去叫吕兵使,我们就在这里谈。”话毕他扭头向周围兵士吩咐道。等待吕兵使的时间里,谁也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什么眼神交流。孟炎就这么直直地望着前方变成一片废墟的粮仓,心中已经把他们王家祖宗十八代全骂过一遍。所以当吕兵使赶来时,现场气氛是一片冷峻,即使头顶着夏末灼日前面是废墟热浪,这里的温度依旧如冰点般让人不寒而栗。当然喽,吕兵使自己脸上也挂着极其难看的脸色,直视州牧的目光中投出无尽愤怒,倒是让气温稍稍回升过来一些……
“人齐了,我们开始吧。”坐在士兵们从周围拿来当椅子的器具上,州牧开口了,同时目光在孟炎,玛兰,吕兵使三人身上扫过一遍。
“粮仓怎么着火的?”吕兵使率先开口问道,声音低沉得可怕。
“面粉爆炸。”开口回答的是王育。“有几个逃出来的小工,说里面一个隔间修屋顶时候搬错东西,把几袋面粉搬来用机器吊了上去,好巧不巧吊绳断了,面粉全掉下来在小隔间里崩开,遇上隔间里照明用的火把,所以就……”王育双手向外一下打开,模仿出轰然爆炸的场景。“然后大火就把粮仓全给烧没了。”
“是真他妈的巧哈。”吕兵使碎了口。
“无巧不成书嘛,没有巧合这世界都不会运转了。”王育如是道。果然,这计划里什么都准备好了,火灾自然是不小心燃起的,也有“靠谱”的人证可以提供说辞。
“你觉得这样编造了事,就能逃避惩罚了吗?”吕兵使接着厉声问向王州牧。看样子他根本不想多跟王育废话。
“从来没这样觉得。”王州牧慢悠悠地摇摇头。“所以呢,我已经准备好引咎辞职了。与你共事这些年,总的来说还算愉快,吕兵使。接下来老朽就要回乡颐养天年啦。”他笑呵呵地回道。
“原来是这样断尾巴…”玛兰若有所思地小声嘀咕道。
“我告诉你,王礼,你别想就这样简单了事。之前是我太过软弱一直迁就你与,接下来你给我等着!”吕兵使指着州牧怒道。
“都是一起共事的同僚,干嘛非要鱼死网破呢。”州牧则叹了口气。“看来孟炎先生果然也非常人啊,来到短短几天就把吕兵使给成功‘感化’了,这等媲美佛陀的能力老朽实在佩服。”他装模作样地拱手抱拳道,也是嘲讽拉满了。另一边孟炎倒是有些懵,他也没做啥啊,与其说是自己感化的吕兵使,不如说只是因为这次军粮筹集提供了一个契机,让吕兵使迈出了这一步。
“鱼死网破又如何?你烧毁粮仓不已经就是鱼死网破了!?”吕兵使转而指向废墟开口道。
“你放心,吕兵使。粮仓被烧的责任,一丁点也落不到你头上。我都准备好说辞了,你带着部队在周边征粮,根本不在白郎城。所有烧火引起的责任和追究,全部由我和州府来扛。”州牧如是道。
“你的屁话谁还能信啊?”吕兵使失声笑道。
“为什么不信?”然而王州牧反问起来:“我有食言吗?没有。今天是第四天,我一大早就过来,准备带你们进去粮仓,但是粮仓没了,这也能算我失信吗?”末了,王州牧又加了句:“顶多啊,是你们失算吧!”
“……”话说到这里,吕兵使也明白没有再继续争辩的必要了。他们被玩的明明白白团团转转,确实是失算失算。
“没都没了,这一页暂时就当翻过去。”这时孟炎开口了。“你说自己不会食言,那我们要运送的军粮呢?你说帮我们筹集,那余下的量准备好了吗?”
“这个嘛,我正要说呢。”州牧捋捋胡子,开口道:“我是不准备食言,但现在多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把王宇交还给我。”
听罢孟炎笑了。“你想屁吃呢?先交粮,后给人。”孟炎丝毫没有客气和犹豫。“不然你觉得我们抓他为的是什么?”
“看来,现在咱们是进入死胡同了。”一番对峙后,双方果然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愿意退步。本来两边就没有什么信任可言,这场大火更是断绝了其中仅存的希望。
“你可千万别忘了,王礼,粮食我们自己也可以从农户手里征,但是你的人不会自己从我手里跑回去。”吕兵使威胁道。
“那你大可试试,看在截止期限前能不能筹到足够数额。”王州牧则冷哼一声,显然丝毫不吃这套。“实话告诉你吧,眼下你从王家以外的地方拿不到分毫多余的粮。当然喽,你也可以去抢农民手里活命用的粮食,不过那样的话,就别怪之后激起民怨喽。”他如是道。
“那行啊,大不了就如你所言鱼死网破。”孟炎也哼了声。“我们要是征粮出了岔子,一定会死死咬住你这个败类的责任,把你们王家肮脏勾当都检举出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真以为我们怕你啊?”孟炎说这话倒是也带着底气,毕竟手中确实抓着王宇呢。
“那就来呗。”王州牧用手杖杵了杵地,发出砰砰砰的闷响。“你手里就一个知道点屁事的打手,还有其他证据吗?更何况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们是一个家族,就算拦腰斩半还有千百人,但你们一共就几个人,我倒想看看到时候谁更能撑。”王州牧这话多少也戳中了孟炎的痛处,毕竟他自己可是也才脱罪不久,若再惹上一身骚那还真难办。只不过现在看来不是他故意惹事,而是事儿找上门来啊……
“既然如此。”这时玛兰开口了,带着她那特有的平和理性。“那咱们干脆各退一步。一手交人,一手交粮,这样如何。”其实都不用再多想,现在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地点要在城里。”州牧旋即开口道。
“不可能,必须在我的军营里。”吕兵使一口回绝。得,这下是有的谈了。
从正午到日落,再到银月高挂,他们双方几乎谈了一整天,期间除开喝点手下端来的水外其他什么饭也没吃。谈判到最后孟炎都忍不住对州牧这老狐狸的身体素质感到震惊了,虽然厌恶但不得不说真是老当益壮啊。幸运的是,如此漫长的谈判过后,他们也终于有了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