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清明，离家多年的万世清，终于回芦花湾探亲来了。

万世清是解放那年，跟随陇东兵团离开庆阳的。兰州战役后，参加了河西甘南一带的追逃和剿匪，后来就留守在了兰州，现在已经当上了营长。

万世清进了城，娶了城里妇人，可他的骨子里还是个乡里人，他的心里依然忘不了千沟万壑的陇东山水，他在那里奔走，在那里打游击，那里有他的爱，有他的恨，有他的奋斗和欢喜，更有他流的血和眼泪。只要一闲下来，他就禁不住想到陇东，想到镇原，想到芦花湾。城里的妇人尽管好，可和她说起这些事来，她还是不理解，说，你还没受够罪呀，现在解放了，该放下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可他还是放不下，就回到芦花湾，来看看这个叫他梦牵魂绕的地方。

到了芦花湾，可芦花湾已经没有自己的亲人了。在两个堂兄家转了转，就由万世祥陪着，去看了他过去住的陈家大院。陈家大院，现在是村管会的办公地。万世清看着那个大院，一脸的凝重，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他自小在这个大院里长大，这所大院带给他的，几乎全都是伤心痛苦和屈辱。好在那些给他带来伤心痛苦和屈辱的人，已经早不在这里了，自己所争取的自由和解放终于到来了，这里不再是地主老财的安乐窝，也不再是他们任意祸害穷人的地方了，它现在已经成了村里的办公场所。如今，穷人终于翻了身，掌握了硬把子，地主老财肆意妄为的那个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从陈家大院出来，万世清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的山梁顶上，好像要把心里一切的不快，全都发泄出来似的，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说，走，看看我妈的坟。

他妈的坟，就葬在山湾里头的一处地头上，坟堆很小，坟上长满了冰草，不仔细辨认，几乎看不清那是一座坟，而是一个长满野草的土堆。土堆周围没有坟堰，也没有标记。当年他妈病死，啥仪式也没举行，甚至连棺材都没有，陈德福就让长工用席卷了，找了一块地头，挖个坑草草埋了。一个给陈家下了十几年苦的下人，最后就落了这样一个结局。下人的命，就这样贱。

万世清回想起小时候妈对自己的好，想起她死时的凄惶，就禁不住流下了眼泪。站在一旁的万世祥说，要不，把三妈的坟迁个地方吧。万世清就说，算了吧，就别再打扰她了，让她安生歇着，她一辈子够苦的了。

离开他妈的坟地，万世祥说，咱们到三大的坟上去吧。万世清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他大万有寿对他来说，就是一个传说。万有寿死的时候，他就四五岁的样子，至今脑子里已经没啥印象。他只知道他大是个大烟鬼，大烟抽没了家产，抽完了身体，死了，还要连累母亲为陈家当下人。他大其实就是他们家的一个大灾星。有这号大，还不如没有的好。

万世祥说，那咱，又到哪里去呢。万世清说，去看看我那二十三个兄弟。他说的二十三个兄弟，就是那年在老庄沟里，被陈来武带兵围住全歼的游击队员。事后，国民党新一旅特务连让芦花湾的村民，在老庄沟台挖了一个大坑，将二十三具遗体抬来，集中进行了掩埋。当时万世祥也是参加了的，就将万世清径直带到了沟台的坟跟前。

与万世清他妈的坟不同，这座坟的坟堆特别大，坟上长满着蒿草，周围也留出了一块坟堰，坟跟前似乎也有人来烧过纸的痕迹。万世清一见那坟堆，就一下子跪倒在地，扑到坟上呜呜地哭出声来，边哭边说，好我的兄弟们呀，我对不起你们，你们二十三个人，死得惨呀，我万世清欠你们的，一辈子也还不清呀。他边哭边不住地拍打着坟堆，脸上泪水横流，悔恨之情把他的脸都弄歪了。哭够了，也不起来，就顺势往地上一坐，点燃一支烟，放到坟前，又点着一支，放上，接着又点。就这样，一直把一包烟都点完了，才住手。他看着坟前那一排香烟燃起的丝丝青烟，就觉得自己的灵魂，与那青烟一起，升腾起来，在他的头顶飘摇不定。

许久以后，万世清才回到现实中来。他问万世祥，当时这二十三个人是怎么埋的。万世祥就说，本来是想分开埋的，但那些国民党兵不许，说，就挖个大坑一起埋了了事。坑挖好后，秦怀禄还指挥大家，一一摆好尸体，可一层根本摆不下，就摆了好几层，最后用土埋上，堆了一个大坟堆，还留下了坟堰。解放以后，这里还不断有人来，看坟烧纸。万世清就问，这坟能不能迁。万世祥就面露难色，说这恐怕不行，二十几个人，埋在一起，现在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万世清想了想，说，也罢，就在这里吧。我去做个墓碑，到时就请你组织人来给立起来。万世祥说，这没问题。

说完，万世清就站起来，对万世祥说，我还想去看个人。万世祥问说，看谁。万世清说，我的救命恩人。看看万世祥还愣在那里，就说，你回吧，我自己会回来的。就一个人走了。

那年万世清伤没好利索，就稍稍离开了秦怀禄家的场窑，他心里总觉有愧，一句谢恩的话没说就走了，他实在对不起自己的救命恩人。但是那是一个特殊时期，国民党兵天天搜查，他实在不想再连累金兰芳了，再说，大恩不言谢，一句谢恩的话又顶得了啥呢。只要他能活下来，总有报恩的机会。今天，他就想一个人来，对恩人表达自己的谢意。

进了院子，秦怀禄已经认不出他了。他说我是万世清。秦怀禄就明白了，赶紧让金兰芳出来。金兰芳的头发大部分都白了，眼睛也花了，等走到跟前才认出，这个穿着一身军装的人，是自己当年在场窑里救过的万世清，一下子就迟疑不动了。万世清走过来，就跪倒在她的面前，说老妈，我今儿来看你来了。当年要不是你，我早就没命了。今儿来，我就认你做个妈吧。金兰芳慌忙说，这使不得，快起来吧娃。万世清不起来，说，你不认我这个儿，我就不起来。金兰芳说，好，我认，你快起来。万世清起来后，秦怀禄赶紧让万世清进窑，万世清说，就在院里吧。金兰芳问他，你身上的伤，好利索了吧。万世清说全好了。就抡了抡胳膊，继续说，当年我没打一声招呼就走了，老妈你别怪我。金兰芳说，我不怪。万世清就露出笑容说，妈，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儿了，你有啥难处，就写信告诉我。边说边从衣兜里找出纸，留下了地址，递给金兰芳，说，我在部队上，不能经常回来看你，就每月寄点生活费给你吧。金兰芳忙说，不必不必，这使不得。万世清就说，妈，你别客气，这是做儿子应该的。

果然从此以后，金兰芳每个月都能接到万世清从部队汇来的钱。不过，她一分也没有花，都留着。

万世清也没忘记做墓碑的事，不长时间，就运回了墓碑。万世祥组织人把墓碑立了起来，只见那上面竖刻着一行字，二十三烈士墓。背面分别刻了二十三个人的名字。

后来，依然经常有人来墓跟前，焚香烧纸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