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卒们把粮食草料装了四十马车,车后辕插上营旗,分为两队并排往官道而去。
远处奔来两匹健马,马蹄在官道上踏起阵阵烟尘,马背上是九曲关往岭南传信的信使,身后背着三面金色皇旗,遇到这种边关急报,沿途各个关卡需迅速放行,不得有误。
“边关告急!速速让开!”
运粮队伍连忙排列至官道右侧,让信使先行通过。
边关急报的到来,也坐实了陈国大军叩关的消息,众人心中再也生不出一丝侥幸。
林祈年站在营寨角落里,从排墙木柱缝隙中看着远去的车队,他估算了一下,军寨每次送去的粮草,足够九曲关半个月的用度。如果陈兵没有找到那条小路,强行硬攻,需要付出惨痛代价,九曲关也能坚持三四个月的时间。但若陈国精兵能找到小路,直奔曲门寨而来,就算九曲关得到这一次十五天的补给,半个月后粮草断绝,军心大乱,九曲关不消一个月便会沦陷。
但是他没有想到另一种更坏的情况。
容晏踱着步子走到他身边,低声说:“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宋横和史江这两个人不错,虽然自江别鹤到来后,营中大小集训皆已驰废,但两人皆在凌晨时分披甲,在校场上敛声静气苦练刀枪。还有几个兵卒,也各自在黄昏时分,跑到附近林中苦练,也许是家传的微末技艺,怕别人偷学了去。至于其余人等,他们早已得过且过,甚至还有几个军官,协助黑甲兵抢劫百姓财物。”
林祈年回头笑望着容晏说:“这么说来,咱们曲门寨还是有几个人才的。”
“人才,谈不上。”容晏悲观摇头:“那几个兵卒,能独善其身尚可,但是宋横和史江,两人身为队正,独善其身那便是不负责任吧。”
“主将才是一支军队的魂魄,至于中层骨干,他们虽能起到一丝作用,但眼下这种情况,能独善其身已经很不错了。”
林祁年不再言语,眼睛只看着运粮队伍的末队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只剩下绿树黄草形成明暗交错的轮廓,沿着曲门大大小小的山坡蔓延。
……
运粮队伍本该是凌晨时分装车出发,下午到达九曲关卸粮,归来路上轻车快行,不消天黑就能赶回曲门寨。
可今日上午,全体官兵都被派去给江别鹤找狗,等到下午未时才开始装车运送,一路上停停顿顿,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天幕已经完全漆黑。
夜空中萦绕着一团又一团的黑云,只有几颗孤星躲藏在深蓝中,前方的路均是两山夹道,树木郁郁葱葱,使得眼前更加伸手不见五指。史江只得下令士兵点起火把,继续向前赶路,只是这茫茫黑暗中的明火,在这连绵几十里的曲门山林中,就变成了耀眼的信号,指路的明灯。
距离运粮队伍不足五里的山丘林中,一支精锐军队在林中穿行,八百士卒列队严谨,没有一人发出低声窃语。
队伍前排有两员小将骑马并行,其中一员小将身着白色披风,胯下骑着枣红色马匹,马头稍微比身边的红披风小将领先了一些,俨然是这支军队中的主官。
这位白袍小将是陈国名将之后,乃是战神乐牧之的嫡孙乐忧。这是他第一次单独领军,微微潮红的面庞上显得激动,也有些忧虑。
在陈军准备进攻九曲关的前几日,他便已领着这支八百精兵绕过九曲关,攀爬崎岖的山崖,从羚羊都难以行走的小道上硬生生闯了过来。
乐忧知道这是一次没有任何胜算的行动,士卒们在几天的翻山越岭中奔波劳苦,已经疲惫不堪,可他仍旧没有找到曲门寨的位置,甚至连个大概的方位都没有。大战前夕,陈国也向九曲关内渗透了一批奸细,拼凑出一幅曲门地区的大概地理图。但乐忧把这图拿在手里闯进深山准备雄心勃勃大干一场的时候,才发现这图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上面标记的官道和曲门寨位置没有任何参照物,甚至连规划的路线都是错的。
他们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像无头苍蝇般扎进去,只认准一个方向前进,越走心里就越没底。照这样再走几日,就算找到曲门寨,他这支队伍也累垮了。以八百疲兵攻一个守备严密的军寨,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是个什么下场。
他神情愁怅地从马上回头,对传令兵说:“传令下去,停止前进,就地野营。”
传令兵打马向后挥动令旗,看到的士兵们纷纷停止脚步,躺坐进荒草中。
偏将葛松在旁边问:“乐将军为何不走了?”
乐忧叹了一口气:“找不到方位,再怎么走都是白搭。”
他从马上跳下来,揉了揉身上酸困的筋骨,声音坚定干脆地说道:“我决定了,如果明天还找不到曲门官道,我们就从原路返回。”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这些天的艰难跋涉,不就白费了吗?”
他拍着葛松的肩膀疲惫地笑了笑:“葛兄,我知道放弃太过可惜,但明知不可为的事情,我是不会去做的。明日便是一个分水岭,过了明日,就算我们找到了曲门寨,以疲惫之师攻完备的军寨,有胜算吗?”
随后他又自言自语地说:“连一成的胜算都没有。”
“算了,命斥候查探一下周围,如果没有别的情况,我们今晚就在这里休息一夜。”
……
六七名斥候往不同的方位分散开来,他们的目的不过是驱赶一下山中的走兽,别让大型猎食动物误伤了士兵们。
其中一个背着角弓的军汉,口中发出呜呜的怪音往山坡尽头走去。他站在一棵松木下,一边俯视山下,一边解开了衣带放水,汨汨水声沿着树干流淌到脚下。
当他抖搂着衣物准备系上腰带时,双手突然停下了动作,眼睛内瞳孔微微收缩,看到了远处藏在密林下的火光。
那火光并不算亮,却是很长的一串,由于上方浓郁树木的遮挡,这军汉看到的只是被火光映出微黄光泽的树丛。如果是白日,他断然看不到这被密林交织覆盖的官道。
军汉连下裳都顾不上去系,激动踉跄地跑回了营地,声音激动且很大声:“乐将军!禀告乐将军!”
葛松微怒地把腰间的刀抽出一半:“将军的禁令忘了么!行军途中不得大声喧哗!”
“我,我看到了!我,看见……”军汉此时已激动得语无伦次。
乐忧伸手轻按葛松拔刀的手,眼角微微跳动着问:“慢点说,你看到什么了?”
“将军,我看见火光了!”
乐忧的双目中泛起明澈的光,比火光还要亮上几分,声音简要,干哑:“在哪儿,快带我去!”
……
两位将军站在山头松柏下,遥望远处那微黄桔红的树荫,是被火光照亮的部分。虽然看不清是多少人,但从火光的照亮的长度来看,是正在行进的队列。
葛松站在他身后低声说道:“如今九曲关已被我大军围困,陈国边境各处均已看到狼烟,所以这不可能是来往商队。”
乐忧喉咙微微颤抖地说:“我已猜出八九分,这是曲门寨往九曲关送粮的队伍!葛松!这上天赐给我们的胜利!“
一场战争的胜败是由什么来决定的,战事过后将领们通常都会从大局上分析双方优势与劣势,胜利中有许多必然性,但也有诸多的偶然。林祈年可能做梦也想不到,他只是杀了一条狗,吃了一顿狗肉,这中间产生的条件连锁反应,竟会让陈军的这场战争,赢得相当轻松。也使得后来陈兵得以保存强悍的实力,灭掉了驻守凤西的左毅卫,将整个凤西郡收入囊中。
这场陈国的叩关大捷,曲门校尉江别鹤功不可没。
……
“即刻传令!各部即刻出发,前往官道伏击截杀敌军运粮队!”
八百军健在林中迅速穿梭,身披三十斤铁札甲,人人配有角弓,枪兵和刀兵错落开来。他们快要接近官道时,乐忧命令所有人熄灭火把,互相搭肩摸黑前进。
陈兵找到有利地形,在官道旁的山坡上埋伏下来,或蹲伏在高草中,或藏于灌木丛背后,把角弓从背上解出,搭上羽箭,敛声静气等待。
史江骑马领着运粮队伍急匆匆往九曲关赶来,经过官道的一个拐角处,他座下的青马不知嗅到了什么气味,竟然停住了脚步,无论史江如何催赶,都不肯再往前走。
史江从马上翻下来,一名什长走上前问:“史队正,怎么了?”
“没事儿,可能是这马走累了,你们在前面先走,我拉着马从后面跟上。”史江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幕,官道两旁的树冠在夜风中晃荡不止,他胸口没由来的一阵烦闷,扭头看了看身边被他硬拽着不情愿的青马,喃喃地说:“希望不要出什么事儿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