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兄,李主事此次设宴,可知所为何事?”
“说是李家大郎十八岁生辰,就那位啦……”
“倒是有趣……他李家大郎痴痴呆呆十来年,任他家再如何财大气粗,也是医治不得……这十八岁寿辰,倒是前所未闻哪……”
“李家在如皋煮盐可是有不少年头了,自然是家底殷实的。不过李烨做人还是挺到位的,舍得花钱,很是结交了些人物。”
“废话,若非是他晓得做人,能入县衙公干?可别小瞧了他这差事,猫腻多着呢。”
“这差事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谋取的,这其间使了多少钱不清楚,但一定不是小数目。”
“嘘,这等事情可不好乱说,传到当事人那可就不好了。”
“xx,今日盐场停工,说是东家让我们去吃酒席,而且工钱照拿,这是什么个意思啊?”
“好像说是大郎生辰,对了,咱们要不要随礼啊?这十八岁……也没见过谁家摆酒席的,可不晓得是个啥章程。”
“哦,这个我晓得,牛管事的说了,东家再三吩咐,大家伙空手去,敞开了肚皮吃喝就是。”
“还有这等好事,东家忒也大方了……”
“东家啥时候不大方了?如皋这许多盐场,就属咱们东家大方,待场子里做活的那是最最好的。”
“那倒是,像咱东家这般为人的,其它地方咱不晓得,在如皋这儿那是数一数二的。”
“对呀,咱如皋这么多盐场,为啥个个都想进李家盐场做活?每个月休假四天不说,工钱也比其它盐场高出一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出来做活,不就是为了养家糊口嘛,谁不想多挣几个子呢?”
这二日,如皋出了桩新鲜事——丁堰李家要为十八岁的大郎、李惟办生辰宴席。
关于丁堰李家,坊间传闻其乃是当年一等士族、赵郡李氏之后,却不知真伪。不过,李家在如皋没什么亲人族系倒是真的。传闻真假不得而知,但作为数家盐场的东家,李家在当地颇有名望,向来是闻名乡绅。
李家行事向来低调,今岁入了县衙听差,身份地位拔高了一截,却也没有因而骄横拔扈起来,勿自与往常一般。但摆设十八岁寿宴这桩事儿,确是够高调的。
莫非是为李大郎行冠礼?但也不对呀。
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故冠而后服备,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故曰:冠者,礼之始也。
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谈到,“冠礼,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说当时有一位名叫孙昌引的人,“独发愤行之”,冠礼毕,仿当年赵文子见栾书等的故事,次日上朝,希望众卿士能对他有所教导。到外廷后,孙氏荐笏对卿士说:“某子冠毕。”不料众卿士莫名其妙,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说:“这与我有何相干?”文武大臣哄堂大笑。可见,朝廷的大臣已不知冠礼为何物。
隋唐恢复了汉家礼仪,唐天子、皇太子、亲王、品官等,都制定了各种等级的冠礼。不过,实行的并不是很多。经过汉后数百年的冲击,冠礼衰弱之势明显。
好吧,就算他李家仍以名望世家后裔自居,兀要守礼数,但十八岁,行冠礼?这又是什么鬼?
是有钱烧的吧?
如皋小地方,这事儿传扬开来,一时间众说纷纭,沸沸扬扬,却是无人知晓李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了这一日去往李宅赴宴便是,白吃白喝,何乐而不为?管那许多作甚。
保大十年七月初一,正是一年当中最为酷热时节。虽说是海风习习,仍是高温难耐。
城东丁堰有一处极具园林风格的建筑,端的是气派非凡,那便是如皋有名的大户人家——“李宅”了。
这一日,李宅张灯结彩,沿着宅邸搭了长长的凉棚,摆开一溜的酒席。
午时将至,宾客纷纷到来。
沿街入席的多是乡亲邻里,其中不乏短褂笼裤装束穿着随意的盐民,见到此等阵仗,不免咋舌,三两私语:
“刚才到的那顶轿子是县尉的,前面抬轿的那个是我婆娘家三叔父家的二娘舅,啧啧啧,给县尉大人抬轿也是好差使哪……”
“县谕常先生可是用走的,这日头毒的,老先生的衣裳都湿了,读书人讲体面,这大热天还穿的密不透风……”
“快看,咱们如皋明府方大人也到了,东家候着呢,轿子直接进了中门,方明府没下轿……”
李宅这场宴席,如皋方方面面的头脸人物悉数到场,真可谓是高朋满座、宾至如云。过后,有好事者称,李家共设酒席八十八桌,坐的满满当当,就便以每桌二贯算,那也近两百贯支出了,委实是大手笔。但不管从哪个方面看,他李家这笔开销是值当的,可称为“正名宴”。嗯,为李家大郎正名之宴。
李烨一身蓝色丝绸面料长衫,头扎青幞头,面容清隽,凭添了几分儒雅气度。
在如皋,李烨的名气不小,人以“长袖善舞”四字誉之。
今儿个,他一直面带微笑携带二子在大门处迎接宾客,礼数周到,滴水不漏。
午时正,李府仆从十数人点燃丈余竹竿,“噼噼啪啪”响了起来,热闹非凡。
天井、偏厅、正堂亦是满设宴席,侍婢仆从蝴蝶穿花般往来奔走,一道道名菜美肴流水般上桌,色香味俱佳,令人食指大动。
李烨立于正堂石阶处,团团作揖,宏声致词:“今日高朋满座,寒舍蓬荜生辉。李某谢过诸位于百忙中大驾光临,先饮三杯。”说罢从仆从那接过酒盏,连饮三杯,一滴不剩,众人皆叫声“好”。
三杯酒入腹,面不改色,李烨笑意愈盛:“今日乃某家大郎十八岁生辰,藉此邀请诸位吃几盏淡酒,谢谢诸位向来的帮衬。另外,也是有一桩事要宣布——”稍微顿了顿,他又作一揖,高声道:“某家大郎大好了,此乃李家大幸事,且与诸位共贺之。
“大好”?便是痊愈呗。李惟的癔症好了?不再痴呆了?这……不可思议啊,怎地就好了……呃,怎么忽然间就好了?不是一直求医无门么?说好的听天由命呢?不按套路出牌呀。
一时间,议论声嗡嗡不断,大新闻啊。虽然疑惑不解,但李烨敢在此等场合宣之于众,想必作不得假。
所以,十八岁生辰宴席只是托辞,李家要庆贺大郎久病得愈才是真的。这样,才算是顺理成章,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诸位,且开怀畅饮,李某幸甚。”随着李烨一声高呼,宴席开始。
正堂就坐的都是如皋的大人物,除了县丞有公差无法到场,及必须在岗的相关人员,县衙班子成员悉数列席。
主桌数位宾客的身份最为重要,李烨陪奉在座。
“显辉,汝方才之言当真否?”“显辉”,乃是李烨的表字。问话这人五旬有余,颔下蓄一缕花白胡须,正是本县学正常夫子。
唐时地方官学设京都学和州府县学,令长史主持,设文学、助教负责教学。唐时官学在贞观到开元、天宝年间达到极盛。自天宝后,学校益废,生徒流散。李氏王朝一再努力试图振兴官学,终因国势衰落而力不从心。
唐衰败而入乱世,烈祖李昪建国江南,甚为重视学教之事,常言刘向之“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以身作则,时有精美词作问世。南唐仿唐制,朝中设国子监、太学,各府设府学,下设县学,另外,私塾遍布,学院兴起。及至现今陛下李璟即位,愈发的重视文教,其本身就是极有名的词人。说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也罢,南唐之江南文风浓郁,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光景。
这常夫子名梦钰,本是饱读诗书的儒士,朝野之间俱有名望,数次受邀方出任如皋县学学正一职,算是一只脚入了仕途。其兄常梦锡官拜翰林学士,位高权重。是以,常夫子虽如闲云野鹤,一旦发声却是无人敢轻视忽略。
李烨自是认真回答:“不敢妄语,吾家大郎确是大好了。”嗯,与常学正谈话,之乎者也的有点累,想起一事,正好藉此机会为大郎正名(扬名),笑着说:“开初某也是不敢相信的……诸位熟读经史子集阅书无数,且听听此诗……”将李惟“写”的那首诗念了一遍:“诸位可曾听过此诗?”
席中众人暗自思索一番,确是从未听闻此诗,遂将目光投向常梦钰,夫子整日浸身书海,言语更为权威。
常学正慢慢的说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强调了做学问的功夫要下在哪里的重要性。孜孜不倦、持之以恒地做学知识,固然很重要,但仅此还不够,因为那只是书本知识,书本知识是前人实践经验的总结,不能纸上谈兵,要‘亲身躬行’。一个既有书本知识,又有实践经验的人,才是真正有学问的人……”
“此诗毫无词藻堆砌,然则发人深省,甚妙。”这番评点不曾掉书袋,近乎大白话,常夫子也算是个趣人了:“此诗,某确定是头回听闻,不知是何所作?”
李烨笑眯眯地说:“正是某家大郎手笔。”
此言一出,满座俱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