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岗山脚,有一处占地面积极大的建筑,人尚未走近,便觉阵阵幽香扑鼻,沁人心脾。
虽已是申时末,早晚温差大,寒意渐浓,但这一路行人不断,多是儒生装束的文士,或是锦衣华服的富绅。
偌大的建筑群前竖着两扇白玉大门,匾额上书“梅园”二字,写的龙飞凤舞,一看便是名家手笔。
大门前华灯高悬,愈显富丽堂皇。门口左右两侧各摆了两张书案,端坐四位文士,若有来客在书案的纸上落笔,自有文士端详评判,能进大门者自是志满意得,悻悻离去者只是脸色沮丧,未有丝毫愤懑。当然,也有手持请柬者,飘然入内。
李惟饶有兴致地旁观,对于“梅园”的主人颇感兴趣。要知道文人多自傲,为了进“梅园”必是绞尽脑汁写出篇文章来,被拒之门外却不恼羞成怒,这便有些意思了,定然与梅园主人身份有关。
李莲峰似是读懂了李惟的心思,问道:“李兄可知这梅园是何人所建么?”
李惟摇头表示不知。
“此间主人正是周太傅,乃是当朝第一人。”李莲峰如数家珍:“保大八年春正月周太傅接任东都留守……这江都却正是周老的根基所在。”
周太傅?李惟恍然,不就是周宗周君太么,大牛人啊。
此人原为李昪侍从,善辞令,遇事机警。李昪为金陵尹时,任为都押牙,参予机密。
南唐建国,擢为内枢使、同平章事,迁侍中,颇得亲信。后因宋齐丘等倾轧,罢为镇南军节度使。李璟继位后复出,留宗东都。
嗯,他名义上是江都留守,但因年迈体弱,一干政务皆由副留守冯延鲁负责。
看看此人的人生轨迹——
吴天佑九年时,周宗便已在徐知诰的手下做事。徐知诰任命周宗做牙吏,任职期间,周宗娴于待人接物,善于辞令,方时艰难,每使四方,辄称职,端敏可仗。
顺义七年,徐温卒于金陵,知询问宗曰:“仆射望高履危,无西渡。”宗坚请知询手札示信,遽得故茗帖,书曰:“不必奔赴。”既而徐氏诸子果以不奔赴让列祖,列祖因出所书茗纸示之,知询靦颜而已。
大和三年,徐知诰出镇金陵,周宗被任命为都押衙。知诰在相府,尝一日不悦。其夫人问之。知诰乃告曰:“夜梦不吉,以是为忧耳。”夫人曰:“梦无吉凶,在人谖之耳。有善谖者,请召之,庶解忧虑。”知诰因出厅事,俄见周宗于庭下,乃谓曰:“我昨梦过顺天门,俄而仆地,非凶邪?”宗亟拜,贺曰:“此明公宜令人策立也。”知诰大悦,及宗入内室,与夫人同席而饮。
昪元元年冬十月,吴主禅位于徐知诰。甲申,徐知诰即皇帝位,国号大齐。因为拥戴之功,周宗官至同平章事、内枢使。
昪元四年夏四月,周宗由内枢使出为奉化军节度使。
李昪称帝后,对周宗异常信任,让他主管盐铁事务,从此周宗其家大富。
李璟即位后,以镇南节度使宋齐丘为太保兼中书令,奉化军节度使周宗为侍中。不久又任命宋齐丘、周宗为左右丞相。
保大二年春正月,周宗由右丞相罢为镇南军节度使。保大五年秋八月,以太傅宋齐丘为镇南军节度使,周宗为宁国军节度使。保大八年任东都留守。
其不仅身居高位,亦富甲一方。
周宗在主管盐铁事务时,已是大富,后更赀产巨亿,时人云“侍中周宗既阜于家财,辄在淮上通商,以市中国羊马。乃使军中人蒙一羊皮,人执一马,伪为商旅,以度浮桥,继以甲兵,遂入临淮。”
既是高官又是巨贾的周老爷子,绝对是大咖中的大咖。他原本就是广陵人,少遇乱,孤穷,为了生计,四处漂泊,纵观其的一生,堪称现实版的励志大片。
在江都,其绝对是一手遮天的土皇帝,谁敢去招惹这么一个大人物?在“梅园”乱来,那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啊。
了解了此中关节,李惟恍然。不过,讲真,他对老周同志的两位姑娘更感兴趣,或许可以有幸结识,交流交流沟通沟通。嗯,非常纯洁的初衷。
旁人看见李惟唇角露出神秘诡异的微笑,也是纳了闷:这厮神游太虚,是见到女娲娘娘还是天山童佬了?这种笑,似乎有些……淫荡啊。
“惟哥儿……”恰在这时,门口处有人喊李惟。
那人儒生装束,身材略显削瘦,正是在泰州认识的张充张子益。“泰州三子”中,李惟对此人印象不错,这人虽然倨微,却也真诚不做作。更何况,张充也一并遭遇了那场当街刺杀,受了**之痛……这场无妄之灾,真是时也命也。
在这里相遇,勉强算得上他乡遇故交,二人都很是开心。
李莲峰等得晓张充乃是名家之后,却也没甚表露,只敷衍了几句,全无待李惟之热忱。想来“泰州三子”这称号虽有些文名,但在李莲峰几人看来是没法与李惟相提并论的。毕竟,李惟的文章摆在那,不说诗词,一篇《爱莲说》便一览众山小了。而且,此子成名之路怪异,痴呆十载,一朝醒来便犹若谪仙附身,如此华丽变身戏剧感十足,也更令人心生好奇窥究。
张充倒也有趣的紧,见李莲峰一行对自己爱搭不理的,虽然知道对方来头不小,也是鼻孔向天,不拿正眼去瞧对方。
李惟也无意去充当和事佬,交浅言深的,任由他们自由发挥便是。
许是折服于李惟的才学,张充适才录了首诗,已拿到了“入场券”,却没有进“梅园”,等着与李惟一道进去。至于李惟能否通关,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李莲峰见李惟迟迟不去录文,便道:“某先献丑了。”在李莲英诧异的目光中走上前去,拿起笔干净利落地一挥而就。
评判文士拿起纸来扫了一眼,失声道:“好词。”扬了扬那张纸,向另外几位文士说道:“诸位,截止目前,当以此词最佳,且听某诵来……”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文士唏嘘不已:“好一句万顷波中得自由……”见李莲峰一众气度非凡,心忖大抵是富贵子弟,言语间便多有恭谨之意:“这位郎君,这阙《渔父》可是题画词?”
“是的,《春江钓叟图》。”李莲峰言简意赅。
文士赞道:“春风泛舟、茧缕轻钓,此词仍是写画意,但郎君寓意转淡,转以画境的空阔辽远和优悠自在为主,衬托、渲染之法高超,郎君大才。”
另一文士也是赞誉有加:“此词短而不丽,工而不奢,四个‘一’字连用而不避重复,是词人有意为之,不但不显重复,反而有一气呵成、悠然不断之感。取‘一’与‘万顷’相映照,细巨对应,工整而精妙。妙哉妙哉。”
其余二位文士亦是不甘落后。
一人道:“此词借景寓意,意境悠然散淡,语言清丽不俗,可谓题画诗词中的精品。”
另一人则道:“钓鱼而不求鱼,是志不在得鱼之故。这便将画中人物写得神情饱满、志逞意得。好词好句。”
这四位文士交口称赞,李莲峰毕竟少年心性,露出得意之色,说道:“某观卫贤作《春江钓叟图》,心下有感,作《渔父》词两阙,另一阙则是——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四位文士听罢,暗暗交换着眼色,自然又是好一番赞叹,皆道李莲峰大才,自可随意出入“梅园”云云。
都是人精啊。李惟将四位文士的表演一一看在眼里,腹诽了一番,对李莲峰的来历多了几分好奇。这些日子他对当下的名人多少有了了解,知晓卫贤此人与顾闳中、董源、周文矩、徐熙、赵干等皆是开宗的绘画大师,更是一名内廷供奉,也就是说专门给皇帝画画的。那李莲峰居然能在现场观看卫贤画画,又是何种身份?而且,对于这两阙《渔父》,李惟隐隐觉得似曾相识,却忘了在哪读过了。
正浮想联翩间,李莲峰伸手作邀请状:“李爱莲请,某静等大作。”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管他是什么身份呢?李惟懒得再费心去揣测,既然来了,“梅园”定是要进去的,无非是将抄袭大业发扬光大罢了,稍加思索,走上前去挥笔写了起来。
稍顷,端坐着的文士见李惟搁笔,先不去看他写了什么,问道:“郎君可是如皋李惟李爱莲?”
果然还是文赋的影响力远胜诗词啊,一篇《爱莲说》便位自己变成了“李爱莲”,李惟也是没奈何,唯有承认呗。
那文士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方拿起纸来,目光刚落下,便先赞了声“好字”。
这数月以来,李惟在书法上花费时日良多,前世他本就是小有名气的书法小家,灵魂穿越后书法益发精进,所学赵孟頫。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句引、嫁东风。”文士吟罢,末了,意犹未尽地一叹:“好一阙《南歌子》海陵绿波馆观舞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