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皋李惟。”李惟随意地拱了拱手。
其实,他才是心思最复杂的那一位。
居然如此冲动?他暗自苦笑,是的,冲动了。原以为重活一次,自己必然是最淡定的那一个。都死过一遭了,人生精彩若斯,还能有什么是无法从容以对的?
问题的症结在那个女子。
早晨第一眼见到那女子,他便有一种错觉。他是认识她的,他与她很熟,她就是她。
她就是她吗?若不是,自己怎可能有那般奇特的感觉?
他一直是个重情之人,那世的妻子是她最在乎的女人。
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虽然夸张了些,但离实质亦是不远了。
百善孝为先,生吾养吾的母亲自是不会忘记的,但成亲后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为了血脉的延续而拼搏奋斗。而能与自己一直前行的只是伴侣,娶了她自然要对她负责,自然要竭力为她创造安逸富足的生活。
他待妻子很好,因为工作原因没办法有大把的时间陪伴她,知道她贪玩,便给足她空间,让她可以自由支配时间。于是,她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常深更半夜才回家。她的解释是打麻将,对,这是她的嗜好,他信任她。
渐渐的,风言风语传到了他的耳边,亦有人拐弯抹角的提醒他,要他抽时间多陪陪她。他没有多想,也竭力平衡家庭与事业之重。
终于,某个夜晚,十点多了,他在居住的九楼听见楼下有人在争执,其中一个隐约是她的声音。
他放心不下,起床下楼。电梯门开,妻子站在电梯口,还有一个年轻男子,两人正在拉扯着。
他懵了,也炸了。这一幕变成千百把刀子,在他心口扎个不停,果然是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呀。
她怎么可以这样子?怎么可以这样子对待自己?都变了,当初那个清纯可爱的她一去不复返了。女人,变起来果然可怕。
在将那个年轻男人打跑后,在电梯里,他与妻子简短的问答:
“那个男人是谁?”
“网友……”
“网友能追到家门口来?”
“……”
“为什么?”
“……”
过了一会,手机铃响,竟然是那个男人打来的。很好,对方连自己的手机号码都有了。电话那头,那男人极尽嘲讽讥笑之能事,将他打击的体无完肤。
这个晴天霹雳般的变故让他一蹶不振,之后便是长时间的谈判协商,离婚是注定了的。
这是诱因,让他昏厥在酒桌上,也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
但有些事是没法重来一次了,那种椎心刺骨的痛,他不想再经历一回。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总得向前看,虽然以他目前的状态说这句话并无说服力。
可早晨在渡口遇见的那女子让他瞬间心神恍惚,虽然瞧不太清楚她的五官面貌,但那身形、那顾盼间的样子,实在太像他那世的妻子了。
他以为自己已然忘却那段份心事,原来并非如此。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哪能说忘就忘?只是不肯再记起罢了。人,很多时候都会如鸵鸟一般,把头埋进沙子里,就以为危险不会降临。
早晨的遇见,让他心起波澜。
晚间的再遇,让他又热血飞扬。已经忘了是何时这般不管不顾、不计后果、恣意妄为了,或许不仅仅是为了槐树下那道倩影,而是藉此祭奠某些以为可以拥有一生的幸福,或人,或事。
表现过了,亦释然了,无法忘怀便无法忘怀,不勉强,随心,随性,随缘。
“流觞亭”内外,瞬间寂静一片,如时光凝固,片刻之后嘈杂声起。
“竟是李爱莲啊……”、“哦,是李十年……”、“如皋李大郎,谪仙来下凡……”,诸如此类,惊叹连连。
“文曲星动了……”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
这不啻是平地一声雷,引得群情激荡。
文曲星,星宿名之一,为北斗第四星,主文运者也。
最广为人知的文曲星的化身,指的是梓潼神(文昌帝君),原是晋朝人,姓张名亚子,居四川梓潼县七曲山,东晋宁康二年起兵反抗前秦苻坚时阵亡,被奉为梓潼神。后四川学子认为梓潼神有护佑文运之力,每逢考试,皆往祭之。唐玄宗入蜀时,途经七曲山,有感于张亚子英烈,遂追封其为左丞相。
民间皆传,天上文曲星功,地上谪仙人降。
这是大事件,亭里的人纷纷走到亭边,举头望去,偶滴个苍天哪,但见北斗第四星果然又动了一动。
“动”,只是视觉错感,是那颗遥远的星星的亮度陡然间大了一倍甚至数倍,时间很短,很难察觉。
妙的是,今晚的文曲星(北斗四,天权)非止“动”了一次。第一次是某人偶尔观之,第二次则是集体夜观天象。
机缘巧合之下,坐实了文曲星动这个事实。于是乎,在场之人望向李惟的目光变得益发复杂起来,惊愕,嫉妒,尊敬,崇拜,不一而足。
李惟也是很无奈,什么文曲星动?是被彗星撞击产生的大爆炸吧,怎么就牵扯到自己身上了呢?不懂科学真可怕呀,那一道道炽热的目光,实在叫人吃不消。
他不知道的是,像《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样的词出现在这个时空,会造成怎样的冲击?就好像小升初的语文试卷出现了一篇高考满分作文。此时盛行的花间词派多有绮丽奢靡之风,遇上了豪放词派的扛鼎之作,怎可相提并论?或者说,完全没有可比性。
但这些都不重要,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槐树下那女子。
只见那女子似乎是无意识的往前走了两步,出了树荫遮掩,露出了面容。
灯光映衬下,她五官柔和,肤白胜雪,如凝脂般晶莹光泽;眉毛纤细如月牙,眸若星子,更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让人为之所摄、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她面貌算不上精雕细琢,但秀雅绝俗,自有一股轻灵之气,且气若幽兰,说不尽的温柔可人。
李惟心底呻吟一声,世上居然有两个如此肖似之人,他忍不住想:莫非她亦是穿越客。
但显然不是。
她眉心微蹙,似有困惑着什么,只是淡淡的望了他一眼,眼神中并无异样之色。
稍顷,她又走回原处,那里放着绣墩。她缓缓坐下,从侍女那接过琵琶,玉葱般的手指划过琴弦,发出“铮铮”声响。
试了两个音后,一连串的乐声响起,如清泉流水叮咚汩汩。
白乐天在《琵琶行》中这般写:“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
这女子只静静的坐着,身子不动,只有手指不停拨弄着琴弦,婉转优美。
歌声响起,与琴声浑然一体。
那歌声,时而婉转动人,如山涧中的潺潺流水;时而激情澎湃,如大海的滚滚浪花;时而忧郁悲伤,如月下人儿望月伤悲,看花坠泪。
这才是《水调歌头》应有的音乐意境,李惟的琴技与之一比便是渣渣啊。而且,这女子似乎改动了几处音节,使得琵琶声与歌声完美契合。
她的歌声空灵如天籁,浅吟低唱,不疾不徐,恰恰谙符了词中意境。
她的弹唱与李惟的弹唱分明有不同之处,但营造的意境却是极其相似的,像是男女声二重唱。
对了,就是这样的。李惟心中震撼不已,这声音比那世的天后亦不逊色,加上琵琶伴奏,简直绝了,完美体现,无可挑剔。
这才是音乐天才啊,歌词听了一遍就能准确无误地诵唱,且能根据词中意境对固有的乐曲作幅度不大却完美契合的微调。
所谓“既去而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这便是了。
美妙的事物总是倏忽而逝,一曲终罢,奇怪的是,亭子内外的听者虽然尽数沉醉其间,却没有一人喝采鼓掌,只微微一揖。
或许,谁也不愿去破坏这般唯美意境吧。
那女子将琵琶交与侍女,盈盈一福,又低声和侍女说了什么。
“我家娘子说,李爱莲果然名不虚传,此词当为咏月第一词。天上文曲星,人间李爱莲。”侍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在这静谧的夜间分外清楚。
望着女子渐行渐远的身影,亭内外之人神色各异,更多的是折服与倾慕。
李惟慢慢走出亭子,忍着不去多看,瞥见周聪神情古怪,便间:“你认识这位娘子吗?”
周聪下意识的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期期说道:“是周留守的大女儿,唤作周蓁蓁。”
他居然还真认识,且知道那女子的姓名?李惟不由多看了周聪一眼,若有所思。
周蓁蓁啊,嗯,“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周留守的女儿?等等,周宗的大女儿?周娥皇?
他下意识地去看李莲峰,对方正望着周蓁蓁的背影,痴痴怔怔。
李惟无来由地有些不舒服,亦有些困惑:历史的轨迹仍一般无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