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关于“寻梅文会”首日的种种细节在扬州城迅速传将开去。
江南多文会,扬州作为前吴国都,天下九州之一,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自也多此文人盛事。
“寻梅文会”在众多文会中声名最隆、影响力最大,文人趋之若鹜,以能适逢其会而自得。
周宗何许人也?烈祖的挚友,开国大臣,豪绅巨贾,江都留守,文坛耄老,无论哪个身份都无比显赫。能在周老发起的“寻梅文会”露脸,能进入“梅园”刷名望,怎么看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儿。若能入得周老法眼,便是鱼跃龙门之契机,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也。
文人,也是有所追求的好不好。
“寻梅文会”期间也曾出玩过青年俊彦,如冯家的硕明、灏明兄弟,徐家的景义、景伋兄弟,都是广陵名俊。
今次“寻梅文会”,很是吸引了周近素有才名之人参与,如“泰州之子”、泰州刺方讷之子方倡等,二冯与二徐亦一并去了“梅园”。
人们最为期盼的自然是这数位青年才子的文作。
次日午前,关于昨夜“梅园”的有关消息便渐次传开。不出意外的是,所谓“泰州三子”只拿出了几篇中平文章,二冯二徐一如既往的有高质量作品问世。意外的是,人们并没有如往年一般为冯徐四人孰优孰劣而争执不休,而是突然间全部失声。
冯硕明与冯灏明乃是从兄弟,二者的父亲便是本朝名士(臣)冯延巳和冯延吉,虎父无犬子,“冯氏双明”少有才名,不堕父辈声望。
徐景义、徐景伋则是同胞兄弟,父亲正是广陵徐铉。徐鼎臣,号子月上,初在吴担任校书郎,烈祖李昇始便为试知制诰,因与权倾一时的宰相宋齐丘关系不协,与弟徐锴撰写一篇檄文而遭贬黜。此后不久,徐铉恢复原职。
徐铉的文章承晚唐骈俪之风,而体格孤秀,诗作平易浅切,真率自然,不押险韵,不用奇字,开创了白体诗派,书法也卓然为名家,在文学方面,著述颇丰,渊博学识、丰赡辞采登上南唐文坛,堪称一代文宗。
而其人生性简朴淡泊,少私欲,朴实正直不造作。
其弟徐锴亦是当世名士,与兄徐铉,时称“二徐”。
徐锴,字鼐臣,又字楚金,四岁而孤,母方教铉,未暇及锴,能自知书。锴自幼聪慧,十岁即擅长作诗。令赋秋声诗,顷刻而就,尽见秋声之意。南唐烈祖升元三锴二十岁,其兄铉作《包府君咏墓志》,锴为其铭。宗保大元年二十四岁,为秘书郎,齐王景遂奏授记室。未久,兄弟均评军中书檄援引不当,锴贬为乌江尉。
其精通文字训诂学,兄徐铉评之曰:考先贤之微言,畅许氏(许慎)之玄旨,正(李)阳冰之新义,折流俗之异端,文字之学,善矣尽矣。
二人的父亲徐延休,字德文,号俊卿,唐乾符年间考中进士,官卫尉少卿,在当时负有盛名,“唐僖宗中和年间群盗窝发,黄巢因乘隙扰乱中原,俊卿解组隐逸,葛巾野服,逐迹自放,直抵龙江,厥后回归中州,与弟俊彦、俊杰、棠棣、联芳友爱”。
如此文名鼎盛之家,传承有序,徐景义、景伋二人又怎会是庸碌之辈?
广陵三大家,周、冯、徐,前者无有子嗣,唯育二女,引为生平憾事,后二家则是人丁兴旺,声望难分轩轾。
“寻梅文会”这数年来,一直都是这四位广陵少年比拼的主战场,各有胜负,互有得失。
但今次随着一个外来者的出现,这种平衡瞬间被打破。
“天上文曲星,人间李爱莲”,泰州如皋人士李惟李大郎,“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那位?制《太常引》曲牌那位?且插梅花醉梦乡那位?这数月来声名雀起、名噪一时的李爱莲?他也进“梅园”了?
接着,《南歌子.云鬓裁新绿》先传出。
这样的一阙词,对歌女的描写,动静结合,动静有致。静时待歌凝立。蓄势待发,静中亦含动。动态描写就更加鲜活,极具动感而又传神。对歌女的描写不仅是形容歌女的美丽和歌喉舞姿的美妙,观者的感受也融入其中。她静止时是美的。欲唱未唱令人期待。她动起来更美。歌舞水平的高超令观者惊喜并融入其中。总的来说,词作多处用喻、用典,也多有夸张,手法上灵活,尤其是上、下片的尾句,都变正为反,别具新意。全词语言淡直、格调明快,真情自然流露,感慨雅趣别生。
此词选词度句虽有新颖之处,但几近于花间词派,倒是算得上佳之作,但似乎与冯徐等人相差仿佛,并无高人一筹。
天上文曲星?若是仅凭此词,实是当不得过誉。只是据闻此话出自周家蓁蓁小娘子之口,江都奇姝哪,呵呵。
“呵呵”是何意思?就是……呵呵,不反对,不支持。
但到了午后,李惟的另一阙词也传了出来,这方是一石击起千层浪,于无声处听惊雷。
闻者莫不似被施了定身术般呆若木鸡,慢慢咀嚼品味之下,益觉震撼,这,才是高世骇俗啊。
未己,关于此词热议不已——
有人说,此词既标举了“绝尘寰的宇宙意识”,又摒弃那种“在神奇的永恒面前的错愕”情态,并不完全超然地对待自然界的变化发展,而是努力从自然规律中寻求“随缘自娱”的生活意义。所以,尽管这首词基本上是一种情怀寥落的秋的吟咏,读来却并不缺乏“触处生春”、引人向上的韵致;
又有人赞道,此词既有理趣,又有情趣,很耐人寻味,全词意境豪放而阔大,情怀乐观而旷达,对明月的向往之情,对人间的眷恋之意,以及那浪漫的色彩,潇洒的风格和行云流水一般的语言,能给人们以健康的美学享受。
又有人赞曰“自具雅量高致也”……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样一阙词,才是真正的“高处不胜寒”,叫人顿生高山仰止之心。
但随即亦有质询疑问之声甚嚣尘上,有人疑此词绝无可能出于李惟之手:
或曰昨夜新月如钩,何来“明月”之说;
或曰此词想象天马行空,用笔老到,颇有佛家禅思韵味,定是不入世之禅师所作;
或曰细读全词,名为望月,则兼怀人,依李惟年龄绝无可能生此感慨……
有趣的是,又有人一一反驳道:
词中写“明月”,或为旧作,或是恰好忆起明月之时,有何不可?
想象力丰富岂非正是少年应有?遁世之人若是浮想联翩才是怪了;
望月也好,怀人也罢,谁规定年少之人就无思念之人、感怀嗟叹的?
正反双方举证、反驳,谁也说服不了谁。
稍后,徐景义的评点传出:“此词前半自是天仙化人之笔。”
众皆愕然,徐景义身为徐鼎臣长子,自幼敏而好友,年少则文名在外,可谓天之骄子者也,竟然次“天仙化人之笔”称誉,说好的文人相轻呢?
紧接着,一条据说是周宗老爷子的评语传出:“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而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
呃,这就算盖棺定论了。
周老这番评点倒是一语中的,高度肯定了这阙词,可这岂非是为李惟正名了?也对,周蓁蓁先有“天上文曲星,人间李爱莲”之说,周老爷子又岂会发出有悖于爱女的言论。
其实,《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当为千古名作是不可否认的,争议点在于此词是否为李惟所作,但绝大多数人是持肯定观点的,理由简单而强大:能作此词者,又岂甘心为他人作嫁衣?
但不管怎样,李惟及他这阙《水调歌头》红了,成了扬州城的爆款。
一时间,青楼酒肆、勾栏画舫尽在传唱“明月几时有”,处处可闻“高处不胜寒”。
而据知情人透露,此词乃是李爱莲今年中秋夜有感而发,实属旧作。于是,时人又有“中秋词,自李爱莲《水调歌头》一出,余词俱废。”之叹。
至于李惟其人,关于他过往种种被悉数扒了出来——
此子年幼聪慧,八岁因病而致癔症,痴呆十年,一朝痊愈清醒,当地人戏称“李十年”。清醒后,短短数月,作“望江南”十首,作“太常引”两阙,作“劝学诗”,又作“爱莲说”,引为“咏莲第一文”,是有“李爱莲”之号。且其写得一笔好字,隐隐有开宗立派之势,号为“爱莲体”。另,坊间依稀有传言出,称如皋风灾民乱之际,其在幕后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如皋县之所以能应对得当、迅速且行之有效,李惟功不可没。当然,最后这桩事关系到官府秘辛,兹事体大,好似汪洋大海中的一朵小小浪花,瞬间湮灭。
这一桩桩,一件件,当真如传奇神话般,叫人瞠目结舌,若非谪仙人附身,李惟怎能在短时间内惊艳登场?
文曲星下凡,莫非是真的?
一定是真的,否则无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