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扬州城最知名楼子数家，‘满袖招’与‘归月舫’当属其列。惟表兄，可知这两家楼子有何说法？”周聪前头走着，轻车熟路。虽然名为江都府江都县，但本地人仍习惯称作“扬州城”。

李惟笑笑，说道：“‘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么？”

“冯相这阙《蝶恋花》忒也有名，自是考不住惟表兄的。一两家楼子便是冯相家的，生意红火，日进斗金呢。”说来有趣，但有乃父周哲在场，周聪便垂首敛目、噤若寒蝉，作乖宝宝状。一旦出了家门，便似那金丝雀离了笼子，天空任鸟飞也。瞧他脚下轻盈、熟门熟路的作派，显然平素没少去这些烟花场地。

“江宁府有名伎秦弱兰、徐艳华，咱江都府亦有官娘、流珠、秋水等红牌清倌人……”周聪如数家珍，少年郎君说起青楼之事头头是道，显然是个中好手。

李惟忍不住问：“你到这些地方玩耍，姑父……知道吗？”

“他不也……”话说一半及时收住，周聪嘿嘿笑了两声，不以为然地说道：“此文人雅事也，有何不可为人知与人语的。”

这倒也是，文人狎ji非但不会为人耻笑，反倒是一种时尚。

唐代文人狎妓不是个特行为，而是一种普遍现象，已形成一股社会风气。是有“新兴之进士词科阶级异于山东之礼法旧门者，尤在其放浪不羁之风习”之说。

《开元天宝遗事》记载说：“长安有平康坊，ji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ji女与文人交往之事有诗为证。如李白在《出妓金陵子呈卢六》中说：“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ji出风尘。楼中见我金陵子，何似阳台云雨人。”诗人大方坦然地表达了对谢安石携ji的认同甚至还带有对自己狎ji的夸耀成分。更有甚者如《开元天宝遗事》所载：长安进士郑愚、刘参、郭保衡、王冲、张道饮等十数辈人，每年春天选妖ji三五人，指定名园曲沼，旁若无人的去掉巾帽，“藉草裸形”、“叫笑欢呼”，并自谓之“颠饮”，不拘礼节的程度几近放浪。

杜牧以“三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而感到自豪；而陇西李益进士及第后，“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ji”，与妓女霍小玉成就一段情缘。显然，追求风流，已然成为当时的一种时尚，是文人显示个人才学、魅力和风度的一种手段，并进而融入文人个性之中，成为其性格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此等风流韵事，江南自得传承延续且发扬光大。

繁荣脂粉最盛处当推江宁——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

作为曾经的繁华之都，江都自也不遑多让。

江宁不是有秦弱兰、徐艳华艳绝秦淮河么，咱这边也有官娘、流珠等名动扬州城。

这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今日游罢“秤平寺”，杜静姝与常依依倦了，早早的歇息。周聪得了父亲允许，领着李惟逛这扬州夜景。

路上行人如织，灯光映照下，街道、楼市、运河、舫船等尽披了层朦胧的外衣，自是别样风情。

江宁最最知名的销金窟是平康坊，扬州城内水道纵横、四通八达。一入夜，河面上多有舫船往来其中，慢慢悠悠的顺水漂流，正是流动的娱乐消遣场处。

过了几座桥，从衙城进了罗城，街市愈发的热闹喧哗。

罗城西北角乃是扬州城商业最为发达之处，在本地人看来，“安乐坊”并不逊江宁“平康坊”。

进入“安乐坊”，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瘦长的湖道，整个湖面细长，宛如一条蜿蜒曲折的玉带，两岸散布着小巧玲珑的亭台楼榭，柳荫成林，沾水翠绿。

周聪介绍说，当年隋炀帝下令开凿运河，命人在此处遍插柳枝，多年之后，这里便成了成片的柳林。

此处景色妩媚多姿，虽已是暮秋初冬时节，漫步湖畔，三步一柳，五步一花，花树陪伴，便觉舒卷飘逸，顿生诗情画意。

前行数十步，便是座造型别致的桥。

“此为五亭桥，又名莲花桥。”周聪很是尽心尽责的扮演导游角色：“顾名思义，五亭桥上有五个亭子，大亭子位于中央，四个小亭子对称环围着，每个亭子都是雕梁画栋，巧夺天工。而它构造最精妙的地方就是，每当明月升起，在每个桥洞中你都能找到一个月亮哦！但若站在蜀岗俯瞰此桥，正像一朵大莲花浮在水面上，是名莲花桥。”

“好一副江南水墨画。”李惟心中暗叹，后世的扬州、苏州以园林著称，此处亭台楼榭却甚少人工雕砌的痕迹，工匠心思之巧可见一斑。

“此湖如玉带，可是唤作‘带湖’？”那一世，李惟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亦处于江南，开门见山，名“吉阳山”，山脚处一片翠蓝曲折的湖，站在山峰一眼望去，便如一条宝蓝色的丝带，当地人形象地称之为“带湖”。南宋时，抗金名臣、大词人晚年曾寓居“带湖”，并写下了不少反映山野农村的词篇，诸如“稻花香里说丰年”、“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春在溪头荠菜花”、“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等等。

可是，自己到了这个时空，会不会改变了历史的进程？还会不会有大词人辛弃疾的出现？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自己这只蝴蝶，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风暴？或者什么都别做，不奋斗不抗争，听天由命，就做一只坐以待毙的小小蝴蝶？

“哦，此湖因处城西，故名‘西湖’，本是活水湖，流往城外保障湖，恰是一衣带水。”周聪娓娓道来：“原本此湖因年长日久，湖心淤塞，水流不畅，几近干涸。周老就任江都留守后，言道此湖原是休憩赏景好去处，废弃了着实可惜，遂带头捐款五万贯以现西湖昔日美景。周老登高一呼，本地盐商纷纷响应，出资出力，不仅疏浚了湖道，并在东西岸兴建起亭台楼阁，搭建桥廊以通东西，这方有了眼下这曲苑榭台、小桥流水的美妙景致。”

他笑了笑，说道：“咱家虽比不得盐商富庶一方，但终究姓了个‘周’字，也是捐了五千贯，算是尽了心力。”

李惟心中一动，问道：“广陵周姓不算大家族，你也姓周，与周留守不会是本家吧？”

周聪“啊”了声，脸上表情飘忽不定，甚是精彩，口中支支吾吾的推搪敷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恰在这时，有人适时出现，解了周聪的围——

“李爱莲，君姗姗来迟也。”彩虹桥头，“归月舫”旁，李莲峰笑容真挚，如沐春风。

李莲英、李凤仪及周蓁蓁亦是伫立湖畔。二女皆作男妆，于柳丝飘飘间眉目巧盼，风姿翩翩。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呀，李惟的心思有些复杂，眼前这李莲峰正处于文青时期，偏生因家庭原因活的极是郁闷，为了避讳某些事情而醉心经籍，自号“钟隐”、“钟峰隐者”、“莲峰居士”，以表明自己只志在山水之间也。李莲峰？你当换了身马甲我就不认识你了吗？不过这样也好，有些事情知道了真相反而不好。

至于周蓁蓁，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他总感觉自己与她冥冥之间有某种联系，佛家不是有云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吗？那自己与她会有怎样的纠葛不清？还是一个人的生生世世都会以相同的面貌出现，只不过她喝了孟婆汤、而自己没有？如此说来，遗忘，才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事情，不必再负重前行，一切从头再来。

不见时思念，相见时情怯。争见不如不见，相见不如怀念。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是真的不想见到她，生恐会因而发生些什么……

李莲峰却不容李惟细想，表现的极是热情，只差没有把臂言欢了：“走走走，听闻此处乃是吃喝玩乐的好场所，并不逊江宁秦淮河，今儿个可得好生耍耍。”又转向周蓁蓁：“还请周姊姊导而游之……”目光带了周聪一眼，略微迟疑后说道：“是李爱莲的表弟吧……周聪？”

周聪有些受宠若惊，连声应答，又觑见周蓁蓁若有若无的瞥了自己一眼，更是又惊又喜。要知道，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周家大娘子以往可是正眼都不会瞧自己一眼的，苍了个天滴，自己怎么有种想哭的感觉呢？

他隐隐觉得，李莲峰与周蓁蓁之所以对自己“高看”，与表兄李惟脱不了干系，自己这个表兄啊，莫非真是文曲星下凡、谪仙人在世。

看看样貌俊逸、丰姿神朗的李惟，周聪仿佛看到了一棵参天大树，又好似看到了一条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