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辗过,积雪吱吱。
微风袭来,寒意凛冽,树上的雪一篷篷掉落,簌簌作响。
慢慢的挨近蜀岗,路旁的松柏林也披上了银妆,树枝间缝处自是缘意盎然,间或有松鼠探出脑袋,漆黑的眼珠滴溜溜转动一番,见到人来也不惧怕,雪落在它毛茸茸的身上,仿似拨动了它的痛觉,“哎哎”叫着跳到更高处,长长的尾巴甩出一道美妙的弧线。
“松鼠嗳……”轿厢窗口探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略有些婴儿肥,大眼睛,长睫毛,五官很是精致。
她这一声叫唤,那松鼠警觉地四下张望,窜到树冠上,吱吱吱叫着,颇有舍我其谁的气度。
小女孩愈发的欣喜,咯咯咯笑个不停,只恨不能跳到树冠上与松鼠一道玩耍。
“双双,别闹,仔细着凉了……”另一个温婉的女声响起,卷帘放下。
马车渐渐行开,留下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
周慧嫁到高邮袁家,次年便生下一子,隔年又生一女,便是轿厢里这小娘子了,唤作袁曼***名双双,今年三岁。
今日天气突变,毫无征兆地落下了即将入冬的第一场雪,倒是极好地应了“寻梅文会”的雅韵。
昨日周府大宴群宾,很是热闹了一番,崇文巷周府的名号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这固然是因为六皇子携弟、妹到场之故,但周留守家的二位小娘子齐身出现,亦是缘由之一。
周君太虽然妻妾成群,却无有一子出,年过五旬始得一女,年过花甲又得一女。老来得女,二位小娘子虽是妾生,仍是集万般宠爱于一身。
“扬州三姝”者,指的是江都最有名气的三位云英未嫁、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周家的周蓁蓁、冯家的冯子琼以及徐家的徐盈盈,周蓁蓁被公推为三姝之首。
周蓁蓁琴棋书画莫有不精,经史子集皆有涉猎,尤通史书,精谙音律,采戏弈棋,莫不妙绝,尤工琵琶,是有“琴痴”之号,时人更将她与魏晋能“辩琴咏吟”的蔡文姬与谢道韫并称,足见其之文才斐然。
至若周菁菁,年仅三岁,但坊间多有其轶事传出。有言其容貌美丽、神彩端静、警敏有才思的。有言其痴迷绿色,她的衾枕帷幄、裙带衣饰,乃至钗环珠宝、清供玩物,均为青碧。又有传其好焚香,白天时,垂帘焚香,满屋氤氲,她端坐其中,如坠云雾;安寝时,就用鹅梨蒸沉香,置于帐中,香气散发出来,沁人肺腑,号为“帐中香”。
总而言之,周留守家的两位小娘子乃周家瑰宝,高高在上,一如李爱莲所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昨日周氏姊妹联诀现身于崇文坊,算是二人在公开场合的首度一起亮相。据知情人透露,姊妹二人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氛围。期间,李莲峰、李惟、周蓁蓁等同席,言笑晏晏,极是融洽,而周菁菁则与周府外甥女、唤作袁曼玉的一见如故。
其实,周菁菁与袁曼玉同龄,平素鲜有玩伴,难得有人陪同嬉戏玩耍,又怎能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缘份”?
这不,二人“女英”、“双双”的唤着对方的乳名,童真无邪。临了,周菁菁“盛情相邀”,约了袁曼玉次日去“梅园”赏梅。
许是上天有感于二女的童真,十月十一日果真落起了纷飞大雪。
雪后的梅园景致怡人,与晴时迥然不同。
仍是那片梅林,却似是两处天地。雪压梅枝花自馨,姹紫嫣红忍争春。积雪犹重,断枝可见,但丝毫没有萧索之意,那粉的红的白的花朵竞相绽放,互不干涉,却也彼此争艳。
红色的梅花艳若桃李,灿如云霞,又如燃烧的火焰、舞动的红旗,极为绚丽,颇具感染力。观之使人受到鼓舞,感到振奋,心中腾起异样的激动。粉红色的梅花如情窦初开的少女的面颊,带着十二分的羞涩,如描似画,柔情似水。置身其中赏心悦目,遐思无限,流连忘返。白色的梅花如银雕玉琢雪塑,冰肌玉骨,是那么清丽超然,清雅脱俗,清白无瑕,清正无邪,令人望之肃然起敬。
尤其是那白梅,与雪斗洁不逊分毫,如临冰清玉洁之境,涤尽心中污垢,不染一丝尘埃。
且看那梅的韵致:含苞的娇羞欲语,脉脉含情;乍绽的潇洒自如,落落大方;怒放的赧然微笑,嫩蕊轻摇。有的娇小玲珑,憨态可掬,像初生婴孩般可亲;有的青春洋溢,热情奔放,似亭亭玉立少女般可爱;有的超凡脱俗,端庄大方,如持重贵妇般可敬。她们或仰、或倾、或倚、或思、或语、或舞、或倚戏秋风,或笑傲冰雪、或昂首远眺……奇姿异态纷呈,美不胜收。
李惟流连其中,但觉宁静祥和,却又隐隐的有一丝兴奋激昂,直欲引吭高歌,终究化为一声叹息,意味深长。
“此时此景,李爱莲可有咏梅之兴?”这声音苍老,略显中气不足,自梅花深处传来。
循声望去,那边亭子里坐着一老者,发须皆白,巾帽蓝袍,一副富家老翁的打扮,走近了却瞧得出其面容方正,也不知是炉火在侧,又或是久病初愈,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润。
李惟缓缓行了过去,顺手拾起折断的梅枝,撷下花朵,随意地把玩着。
大雪漫天飞舞之际,他穿上蓑衣雨靴,迎着雪花出城北行。
这纯属一时兴起,都说雨中漫步是浪漫意兴,踏雪而行又岂不如是?雪中漫步,风景尽收眼底,那一片银白当中,山的青,树的绿,花的红,瓦的灰,便是一幅浑然天成的水墨画,这种纯洁叫人心醉。
许是门子已然记住了这张面孔,李惟瑀瑀独行,足足走了一个半时辰方到了“梅园”,也没多问,任由他独自闲逛。
前世的他生活在快节奏的时代,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旦停下追逐的脚步便有被淘汰之虞,奔波劳累,还少不得要学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有时觉得累了,却是不敢松懈、停歇,如歌中所唱的“从前的日子慢,车、马、行人都慢……”终究只是成为了向往。
又哪有闲情逸致去寻一枝梅、赏一场雪?
至少,眼下是能踏雪寻梅的。幸福,其实就在当下。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老丈好雅兴……”向老者拱手一揖,李惟嗅了嗅,炉子上烫着的黄酒香味飘溢,煞是诱人。
“可能饮否?”老者随即哑然失笑:“李爱莲年少激昂,焉有不饮之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老者虽然面露病色,目光却不浑浊,明净若水,深不可测,且总挂着笑意,是勘破红尘俗世的豁达,示意李惟就座:“白乐天这首小诗写的惬意典雅,用字直白,却最是怡然自得……用在此处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此诗既有所渲染,又简练含蓄,所以不仅富有诱惑力,而且耐人寻味。它不是使人微醺的薄酒,而是醇醪,可以使人真正身心俱醉的。诗中蕴含生活气息,不加任何雕琢,信手拈来,遂成妙章。”李惟也不客气,坐下后,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据传白居易诗如其名,大白文平易近人,其作诗后都要念给不识字的老太太等人听,直到把诗改到普通人都听得懂为止,本诗便是真实写照,朗朗上口活泼奔放……嗯,三字以概括,那便是‘接地气’。”
“接地气?”老者愣了愣,继而莞然:“虽有粗鄙之嫌,倒真的是……接地气。人道李爱莲乃是文曲星下凡,不意说话也这般有趣。这大抵便是洗尽铅华、返璞归真了。”
李惟指了指亭内方丈之地,道:“君子曰:‘斶知足矣,归真返璞,则终身不辱。’”
亭内迎风一侧支起幔布遮挡,四角各摆了一只火炉,当中有几桌角盅,一二八年华的罗裙美婢正温酒,手法娴熟。
“简单,抑或是享受,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更是大智若愚而返璞归真。”他接过侍婢递过的酒盏,给了对方一个灿烂的微笑,直让伊人心如小鹿乱撞。
“那李大郎你呢?”老者除去手套,搓了搓瘦骨嶙峋的手掌:“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天气乍寒,老者着衣厚实,显得很是臃肿,可是这手掌……简直是皮包骨,着实触目惊心。
李惟笑笑,没接话,举杯示意,先干为敬。
千年以来,这黄酒的味道还是依旧。任时光荏苒,有些东西始终不会变。
老者也是一饮而尽,心满意足的咂摸着嘴,一声叹息:“劝君一盏君莫辞,劝君两盏君莫疑,劝君三盏君始知……年青时一日三饮、无酒不欢,实在是爱煞了杯中物……如今却是有酒胆、酒心而无酒量喽。人哪,最怕是老来糊涂人昏沉。但惊物长成,不觉身衰暮……万病皆可治,唯无治老药……”
他嗬嗬一笑,自嘲道:“人一老就啰嗦多话,少年郎可别嫌弃。”示意侍婢斟酒:“今日正好踏雪寻梅、饮酒赏景,李大郎可有文章佐酒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