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戊时初,雪色遮挡了夜色,再加随处可见的彩灯,梅园内亮如白昼。人影绰约,曼步雪梅松竹间,游兴犹酣。
时值初冬,寒意甫至。白日的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了三个时辰,将大地披上素衣。雪只歇了半个时辰,又不紧不慢地飘舞起来,同江南蒙蒙细雨般温柔,落在肩头,融入心坎。
“寻梅小筑”居然是两间草屋,被一大片梅林围绕。
看那紫红、粉红、淡黄、淡墨、纯白等多种颜色的梅花,竞相绽放,争奇斗艳。
“红梅”,花形极美,花香浓郁;“绿萼”,花白色,萼片绿色,重瓣雪白,香味袭人;“紫梅”,重瓣紫色,淡香;“骨里红”,色深红重瓣,树质似红木;“玉蝶”,花白略带轻红,有单重瓣之分,轻柔素雅。上万株梅花,疏枝缀玉缤纷怒放,有的艳如朝霞,有的白似瑞雪,有的绿如碧玉,梅海凝云,云蒸霞蔚。
暗香浮动间,“着意寻香不肯香,香在无寻处”。让人难以捕捉却又时时沁人肺腑、催人欲醉。徜徉在花丛之中,微风阵阵掠过梅林,犹如浸身香海,通体蕴香。
再看那梅树,俯、仰、侧、卧、依、盼,或直立或曲屈或歪斜。树皮漆黑而多糙纹,其枝虬曲苍劲嶙峋、风韵洒落有一种饱经沧桑、威武不屈的阳刚之美。梅花枝条清癯、明晰、色彩和谐,或曲如游龙,或披靡而下,多变而有规律。
“梅花为天下神奇,而诗人尤所酷好。世人好赏梅,花宜称二十六,为澹阴;为晓日;为薄寒;为细雨;为轻烟;为佳月;为夕阳;为微雪;为晚霞;为珍禽;为孤鹤;为清溪;为小桥;为竹边;为松下;为明牕;为疏篱;为苍崖;为绿苔;为铜瓶;为纸帐;为林间吹笛;为膝上横琴;为石枰下棋;为扫雪煎茶;为美人澹妆篸戴……”置身梅林,美不胜收,李惟酒意未褪,谈兴甚浓:“如此雪夜,亦是赏梅时。”
对于李惟的“博学”,众人已是见怪不怪了,这人就不用寻常目光等闲视之。
李莲峰接了捧哏一角,问道:“既有花宜称,亦有花厌增吧?”
李惟点头道:“花憎嫉,凡十四条:为狂风;为连雨;为烈日;为苦寒;为丑妇;为俗子;为老鸦;为恶诗;为谈时事;为论差除;为花径喝道;为对花张绯幙;为赏花动鼓板;为作诗用调羹驿使事。”说着伸出手去接住一朵吹落的梅花,深深地嗅了一嗅:“真香啊,正是幽香最迷人,香味太浓反倒落了下乘。”
那极少出声的李凤仪笑道:“想不到李爱莲如此好梅,看来得改名叫‘李爱梅’了呢。”
李惟笑笑,说道:“梅,天下尤物,无问智贤愚不肖,莫敢有异议。凤仪小娘子不爱这梅之高洁么?”
李凤仪眨了眨眼睛:“呃,也是喜爱的啦。”
她的双眸很是灵动,瞳孔漆黑,睫毛细长,衬得眼眸如星。
众人沿着梅林间的小径缓缓而行,李惟与周聪抱着周菁菁与袁无双,走在最前头,说说笑笑,积雪叽呀作响,一路留下深浅不一的足印。
待见到梅林深处的草庐,李惟一愣,这就是“寻梅小筑”?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李莲峰颇有奸计得售之得色,一副“早知会如此”的表情,笑的很是欢畅。
李惟懒得去理会李六郎小朋友,心中默念:“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这周宗在那世褒贬不一,言之多有争论。但今日见之,倒不似作伪之人。至少,在梅林深处结庐而居,便算是附庸风雅,也是深谙风雅之真了。”
对于周宗的为人,那世有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认为其“淳谨自守”、“能澹然,畏远权势,居家节俭,俸赐皆积不用。”而其传记亦记载其做奉化节度使时,有一名曰俞文贞者,曾对其无礼,而其却怡然不动,显得很宽厚。另外一种观点,以马令《南唐书》为代表,认为其“然赀产巨亿,俭啬愈甚,论者鄙之。”又曰:“生二女,皆国色,继为周后,侈靡之盛,冠于当时。”
李惟的理解是,周宗本人是淳谨宽厚的,但对待两个女儿则是侈靡极盛。
嗯,很正常,穷养儿富养女嘛……
咦,似乎也不对。
这终究是个男权社会,但……也或有那么几个几个叛逆的吧。嗯,话说,谁还没个叛逆期啊,人家周伯通临了临了还得叛逆叛逆呢。或许,周宗周君太便是老顽童的原型?
真有可能哦,李白斗酒诗百篇,灵感这玩意儿,与女人家的亲戚一样,准备好了不来,没准备嘛就来了,咋整?逮住机会呗。
李惟越想越有可能,默默念啊,周宗那老小子,别是个宠女狂魔吧?!
若有这么个老丈人?
李惟吓了一跳,那……似乎挺好的。
然后,他又是一惊。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莫不成,当她是她了?
他假装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正好她也望了过来,目光交织处,某些东西似乎炽热了些。
这微不可察的互动被李莲峰看在眼里,目光掠过些微黯淡,脸色复杂。
眼前是名副其实的草庐,积雪压在屋顶,妆扮成了世外桃源般的纯净,冰凌花挂在稻草编织的屋檐,灯光映照下,一串串,晶莹剔透。
屋内却温暖如春,燻炉将屋内屋外分隔成两个世界。
两间屋子是相通的,地上铺垫着波斯毛毯,墙壁上挂着山水字画,屏风、几案、床榻、椅子、双陆局等家俬用具摆放讲究,足见设计之妙。
此处是本次文会最后一关,除了遴选出来的六名参赛者,尚有十余受邀嘉宾,再加上李莲峰及周聪这些“特别来宾”,将“寻梅小筑”挤得满满当当。
尚未进屋,李惟便闻到一股熟谂的酒香,进去一看,果然,炉上正温着黄酒。
屋子里也有熟人,徐铭徐鼏臣有一面之交,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而床榻上坐着的那老者,不就是与自己在亭子里喝酒的那位么?
这老者的身份,李惟大抵已经猜到。果不出所料,周菁菁自他的怀抱跳下,向老者跑去,奶声奶气的唤着“阿耶”。
果然是周宗啊,李惟随着李莲峰等一并向床榻上的周宗及另外一人作揖行礼。
另外那人四十多岁,五官柔和,相貌堂堂,靛蓝色的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银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
李惟听李莲峰唤这中年人“冯大人”,心下一怔,能得李六郎如此称呼的,在这扬州城唯有江都副留守冯延鲁了,想不到江都权势最大的二人皆在这草庐里。嗯,还有代表徐家列席的徐铭。江都三大家齐聚此处,足见本次文会规格之高。
众人依次就座,自有侍婢一一斟酒。
周宗苦笑着道:“诸位自便,老夫今日已饮四盅,已是过量了。这身子骨大不如前,没法陪诸位畅饮,莫怪莫怪。”
众人自是齐声言道“老大人福如东海”之类的祝福。
“踏雪寻梅梅未开,伫立雪中默等待。张岱在《夜航船》里记载,孟浩然情怀旷达,常冒雪骑驴寻梅,曰:‘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文人雅士踏雪寻景,怎可无诗?”周宗虚虚举杯,示意众人自饮:“踏雪寻梅,寻的是文思,寻的是风雅,寻的是自然之趣。今次文会,到得此处尚有俊彦六人,乃历年最多……文会者,以文会友也,饮酒赋诗、切磋学问。昔日王羲之与友人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在会稽山阴兰亭雅集,饮酒赋诗。王右军将这些诗赋辑成一集,并作序一篇,记述流觞曲水一事,即《兰亭集序》,并挥写了一篇《兰亭集序》。此书通篇遒媚飘逸,字字精妙,点画犹如舞蹈,有如神人相助而成,被历代书界奉为书圣极品。”
顿了一顿,他说了件令参赛者振奋不已的事:“诸位,老夫意欲仿效前贤,将今次‘寻梅文会’所得诗词文章辑编成集,名‘寻梅文集’,以记此次雅事。”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谓:“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唐人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对德、功、言三者分别做了界定:“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三不朽”中,“立德”有赖于见仁见智、众口难调的外界评价,“立功”需要挤身垄断性和风险性极强的官场,这些往往非一介书生的能力所及;于是,文人每以“立言”为第一要务,以求不朽,这诚如曹丕《典论·论文》讲:“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自传于后。”
文人立言,是为终极追求也。
若是自己的文章能入选《寻梅文集》,也算是“立言”了。
周宗望望跃跃欲试的数名青年才俊:“诸位,那便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