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闻李爱莲之名,今日一见,风采过人,果然是名下无虚士……我等静候大作,不过,可别又是一片两片三四片哦……”
说话这人四旬上下,面白无须,样貌甚是儒雅,话语风趣戏谑,惹得满堂笑声。
先前周聪曾与李惟说起过,“踏雪阁”守关的乃是江都府学学正李昭李德明。
李学正博览群书,未入仕前便是扬州鼎鼎有名的大文士,被召入朝中后历任礼部主事、兵部员外郎、礼部郎中,前年调任江都府学学正。
诸部各司郎中皆是从五品上,而各州学正则是正六品中,李昭由礼部郎中改任江都府学学正,貌似是降级使用,其实不然。
烈祖李昪建“唐”以来,两位皇帝皆兴建学校,鼓励私学,倡导学风和推行儒学教育;倡导文学和艺术;搜集、整理文献图籍和编撰典籍;实行科举取士,大力招揽人才,重用文士;设太学,兴科举,广建书院、画院……凡此种种,莫不证明唐国之重视教育。
其间,为了鼓励更多的名士去地方官学任教,保大帝拔高助教品级,并增设县学教谕、府(州)学学正等官职,专司地方教育。
江都府,地位超然,李昭这个江都府府学学正,却并非是正六品中,而是与诸司郎中一般,同为从五品下,更因其位矜贵特殊,甚至不逊诸部副官。
事实上,有传闻称,李学正克日便要迁任理学院学士。这理学院可是仅次于翰林院的超然所在,足见李德明在皇帝心中的位置了。
一府学正官,自然是饱学多才名儒,倒是这李德明脾性幽默恢谐,在文坛风评极佳。
“踏雪阁”分上下二层,装饰素雅明净,极具书香气息。
人在二楼四眺,但见雪花片片,盘旋飘落。园内黛瓦染霜、松竹着素,梅树点缀其间,将整个梅园装点的分外妖娆。而园外青山,白茫茫一片,叫人分不清天地山川。映入眼帘的这山、这水、这雪、这松竹梅……构成了江南雪天的异样景致,尤其是那湖水浩淼如烟,雾气萦绕不散,恍若仙境。
与一楼相较,二楼的人少了许多。原本,文会到了第四关,能到“踏雪阁”的只剩十余人,再加上梅园发出的一等请柬,真正进入阁楼的也就三、四十人。除了大部分留在一楼,上楼的只有参赛者及评判。
此关评审虽然只有李德明一人,但以李学正的名望,却也足以震慑全场了。
先前李惟有心“调皮”一番,从“一”到“万”普及了学前数学……好吧,也算是装逼啦。
八百年后,在这片土地,甚或就在此处,“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便是狠狠地打脸,顺便提升逼格。
于李惟而言,这样的一首诗实在是妙趣横生的,简明生动,颇得自然之趣。
但在李德明看来,李惟先前那首诗,以数字入诗,固然别出心裁,也算是立意颇佳,但也谈不上有多高明,与李惟“文曲星”之名不符。
李学正以治学著称,四书五经莫有不通,博学强识,于诗词歌赋却不怎么精擅,但鉴赏的能力自是有的,恰逢值守“踏雪阁”,当然希望能见证传世名篇的诞生。毕竟,李惟可是写了《爱莲说》及《水调歌头.中秋月》的,值得期待。
李惟摸了摸鼻子,先前喝了十余盏温过的黄酒,仍处于微醺状态。
二楼倒是有几个熟人,嗯,“泰州三子”悉数在场。
张子益在这等场合仍是显得云淡风轻,也不与旁人攀谈,颇符其倨傲本色。
吕子坚及胡子安一个冷一个木,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见到上楼的李惟,神色各异。
前夜在“归月舫”,一番莫名其妙的变故后,众人分道扬镳。
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不是一路人自然谈不上什么交情,李惟也懒得去理会。
方氏兄弟却是不在此处。不学无术的方伟自不用说,那方倡倒是有几分才华的,花费一番心思说不定能到这第四关……
不过也好,这兄弟二人都不是什么好鸟,尤其是方倡,阴鸷乖戾,绝对是背后插刀的那类人。虽然没有证据,但直觉告诉李惟,海陵县的那场当街刺杀与方倡必有干系。这种人谨需提防,暗箭难防哪。
至于余者,李惟依稀认得二人,似乎是徐家的徐景明、灏明兄弟。
三日前,李惟以一阙“明月几时有”惊艳全场。之后,这兄弟二人主动找到李惟,交谈寥寥数语,恰到好处的示好。
对于这种谦逊知礼的名门子弟,李惟是心存好感的,微笑着点头示意。
他上楼时,参赛者刚录完文稿,目光尽数投向了他。
哎,一不小心又成了全场的焦点。这种感觉并不太好,却也不怯场。
“踏雪寻梅”嘛,本场是命题作文:咏雪。
千古以降,文人好雪,咏雪文作不少,似“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等都是名篇佳句。
吟诗作对,风花雪月,李惟自也不惧,唯抄袭尔,金手指一点,名篇自然来。
“大作谈不上,小诗倒是偶得两首。”他也记不清李德明此人在南唐史上扮演何种角色,又或是毫不起眼的小人物,但对方释放的善意貌似不假,自要投桃报李。
“哦……我等岂不是赚了?请录诗文吧。”李学正挑了挑眉,示意李惟上前誊写。
这也是有考究之意,据传李惟非止文章了得,更写得一笔好字,且是开创新体的书法,如皋那边的常梦钰不遗余力的宣扬、吹捧,总得眼见为实。
李惟也不推托,不疾不徐地走上前去,活动活动指节,轻轻提起笔来,不假思索地在纸上落笔。
此时,虽然仍飘着雪,阁楼上放了数只火炉,窗户尽开,暖意丝缕,光线也极好,凝神挥毫的李惟落在旁人眼中,唇红齿白,样貌俊秀,气质不凡,着实是个浊世翩翩公子。
稍顷,他停笔,轻轻搁下,目光澄静:“请李学正指正。”
李昭近水楼台,当仁不让,拈起那纸一看,赞叹一声:“好字。”随即端坐身姿,以示敬意。
李惟所习书法为“赵体”。所谓“赵体”,即赵孟頫之书法也。
在那个世界,身为宋太祖赵匡胤十一世孙的赵孟頫仕元历任集贤直学士、济南路总管府事、江浙等处儒学提举、翰林侍读学士等职,累官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
作为赵宋皇室,入元为官,这些暂且不说。其博学多才,能诗善文,通经济之学,工书法,精绘艺,擅金石,通律吕,解鉴赏,尤其以书法和绘画的成就最高。在绘画上,他开创元代新画风,被称为“元人冠冕”;并善篆、隶、真、行、草书,尤以楷、行书著称于世。其书风遒媚、秀逸,结体严整、笔法圆熟,创“赵体”书,与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并称“楷书四大家”。
前世,李惟习的便是“赵体”,但终究只得其形而未得其神。到得这世,他犹如开了挂一般,非止记忆超群、可以清晰地记得前世读过的文字,于书法之道更是突飞猛进,短短三月胜过前世三十载,书法造诣不可同日而语也。
李德明亦是好书法之人,习“颜体”久矣,算是小有所得。
南朝书法家王僧虔在《笔意赞》中说:“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意思是好书法要以形写神,形神兼备。“形”指的是点画线条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书法空间结构;而“神”主要指书法的神韵。此论一出,成为历代书评与书法欣赏的基本法则。
唐张怀瓘在《书议》中,按十几位书法家在真、行、章和草等书体的成就,直接排了座次。如真书:逸少第一、元常第二、世将第三、子敬第四、士季第五、文静第六、茂弘第七;又在《书断》里,又把书法作品分为神品、妙品和能品。排座次也好,分三品也好,依据应该也是形、神两个方面,且以神韵为主。
在李德明看来,李惟这字形神兼备,至少可入妙品,假以时日,再入神品也未可知也。
赞叹过后,再看那文字,粗粗浏览一遍后又细读一遍,李学正忍不住击节赞一声“妙”。
众目睽睽之下,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卷了起来塞进袖管。
见到此节,李惟觉得很是眼熟,泰州提学韩熙轶也是做过的吧,贪墨贪墨,莫非最先是“贪拿墨宝”之意?
一片惊诧愕然的目光注视之下,李昭整理罢衣襟,施施然地说道:“诸位,某以为今日咏雪文当以李惟李爱莲最佳……稍安勿躁,且听某诵来——”
“咏雪二首,如皋李惟……”稍后,一楼的周聪大声吟诵:“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