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变,这个词若是仅针对粟本身而言,就是在精细化加工过程中,粟米的折算和增值的问题,换而言之,就是为谷物脱壳,提高产品附加值的问题。
在秦朝,脱壳的唯一手段是“舂”,也就是将未脱壳的谷物倒入臼当中,用木棒由上至下捣碎,通过冲撞挤压破开谷壳,筛出米粒的过程,细分起来,又有“开壳”和“去糠”两步。
“开壳”是食用粟米之前必经的流程。因为脱粒后的粟包裹着不可食用的硬质谷壳,只有将其碾碎才能够得到可食用的“粝米”。
这个流程相对而言简易轻便,不需要太强的技巧,只需轻碾精筛便可达成,寻常生活水平高些的人家都会在自家捣制。
譬如旦家常年吃的就是粝米,集体抢收时,里典服提供给乡里的饔和飧也是这种粝米。甚至连十二个时辰当中的“舂日”也是由此而来。夜来舂米,明日饭食,即为舂日。
只是养尊处优的高爵、勋贵家庭吃不得粝米,因为这种粮食口感粗糙,也不易消化。
为了追寻更精致的主食,他们需要将粗糠、细麸一并剔除,只留下纯粹的米,这个精加工的过程便是“去糠”。
去糠需要专业技巧,得到的成品根据去糠的程度又分作“粺(bài)米”、“米”和最纯净的“御米”。
这一步对大秦现有的条件来说就有些难了,即便有技艺高超的专业“舂妇”来做,也逃避不了效率极低、质量不稳和碎米率居高不下的问题。
这就产生了折变。
秦朝对各种“粟米”有明确的折算比例,粟一石等同于粝米六斗,粺米五斗四分,米四斗八分或御米四斗两分。
而因为舂米,尤其是去糠过程中所产生的劳力和损耗,在实际兑换中,各种级别的粟米比价又有不同程度的增值,这个增值就是李恪如今破局的关键。
“展叔,市面上各类粟米的增额分别是多少?”李恪取了笔和简,放在面前静心等待。
癃展抚着须细细思量:“此事奴有好些年没操持了,需要仔细回想一番……十年前,邯郸市面粝米增一成,粺米增五成,米倍之,御米十倍仍有价无市。”
李恪停下笔,难以置信看着严氏:“这么高?”
严氏苦笑着摇了摇头:“此事为娘素来不知,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忙。”
李恪赶忙将头转回到癃展身上,急切询问:“展叔,您没记错吧,增额真有这么高?”
“公子若是知道舂米之难,便不会有这种疑虑了。”癃展深深叹了口气,“寻常舂妇,一日舂粝米七斗可称高产,可若是让她舂米,能得一斗便是侥幸,至于御米……更需从成米中一粒一粒翻找,既不可有麸皮残余,亦不许米粒破损。此物可遇而不可求,舂得出御米的家族不会发卖,缺这钱财的也养不起此等舂妇,想在市面上得见御米,何其难也。”
“这样啊……”李恪提着笔喃喃自语,“那不是赚翻了?”
他的声音不算小,癃展和严氏听得哭笑不得。
癃展说:“公子,且不说你如何在这几日内舂出三十余石米出来,便是舂出来,纳租的折价也与市面不同的。”
“不同?”李恪听得心里一惊,“不会没有增额吧?”
癃展摇头道:“增额自然是有,但粟可久存,粟米却存不许久,官府纳租并不推崇黔首舂米,在增额上也显得吝啬许多。”
“具体多少?”
“粝米不增,粺米增一成,米与御米同价,仅增三成。”
“这个增额准吗?”
“去岁有乡里欲以粝米折租,最后全家虚程被罚为隶,奴曾就此打探过一番,千真万确。”
“还剩三成?”李恪轻轻咀嚼着这句话,悬在天上的心这才落了地。
虽说大赚一笔的想法破灭了,但那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作料,只要折变的增额高过一成,他苦思了两天的应对就算是成了。
想到这儿,李恪洒脱一笑,站起身从西厢中取出几块图板,说:“展叔,这是我这两日设计的碾米机关,算是犼兽的第二形态,您看看,需要几日可成?”
“犼兽的第二形态?”李恪的说辞在癃展听来既别扭又古怪,不过好在不影响理解,他复述一遍,伸手就接过图板细瞧。
这份图板在主体结构上与脱粒机基本一致,但横置的镂空滚筒被两个直立的实心滚筒取代,直筒贴合极紧,表面还有相互应和的凹凸面,让本该笔直的缝隙变得曲折。
此外,因为滚筒的改变,由其勾连的动力机关也有不少调整,其重中之重,便是在滚筒上下增设了两枚曲柄连杆,这个设计能改变力的作用方向,也能通过调整连杆的长短来微调滚筒的间距。
而整个结构最特别的改变在中段,盛粒盒上方增设了两对宽幅轮毂似的古怪结构,直接连接在齿状连杆上,轮叶宽大,微微向着同一个方向扭曲,看起来似乎还可以转动。
癃展看了半天也没有看懂这个新结构的作用,便指着图板问道:“敢问公子,此物?”
李恪拿眼一瞅,轻笑回答:“此物名风扇,旋转有风,可以将细密的麸糠从另一侧的开口吹走,能省却筛粒的功夫。”
“此物可造风?为何与鼓风之物差别如此大?”
“鼓风……”李恪脑子里浮现出那种带着尖嘴,有些像手风琴似的玩意,突然有些怀疑自己的解释能不能被癃展听懂。
他硬着头皮说,“那个,鼓风囊是用挤压让空气流动,从而形成风,风扇……是用旋转带动空气……让风自然流动起来,更省力一些……”
“空气又是甚?”严氏好奇插嘴。
“空气……空气……天爷吹熄之气,在空处成风,此乃空气!”
两人皆恍然大悟:“风扇之说,竟是借了风伯之力,奇哉!奇哉!”
李恪松了口气,赶紧岔开话题:“展叔,此物可做否?”
“公子画中机关较上次更复杂了……家中粹理液用尽,奴一人也赶不出这许多部件……”
“不成吗?”李恪丧气道。
癃展轻轻摇头:“天无绝人之路,公子可还记得憨夫君?”
“憨夫?”李恪脑海里登时浮现出那个肤色黝黑,满身书卷气的年轻墨者,“他不是随其师游学去了?”
“或是注定吧,前日他托人带信于我,说他有事耽搁,会在乡治滞留些日子,岁首之前都不会走了。”
李恪的眼睛放起了光:“他托人带信,也就是说……”
“他本就想与公子寻机切磋一番机关之术,此次我等亦可请他助力。有憨夫君帮忙,想来可将公子的设计实现。”
“需几日?”
“奴思度,或许四至六日。”
“四至六日……今日九月初六,初十前田典余无论如何也该将租令颁下了。田律规定九月上旬写律于租,再拖下去,他便是自掘坟墓!”李恪点了点头,说道,“展叔,麻烦您手书一封,我托旦跑一趟乡治,您这几日安心制作机关,外面一切有我。”
“遵公子命。”癃展躬身下拜。
这时严氏插话进来:“恪,我看还是托监门操持此事为好。旦与你相交莫逆,太容易落进有心人眼里。”
“媪的意思是……”
癃展在一旁哈哈大笑,说道:“夫人的意思奴明白了,让憨夫君悄悄入里,事情也好少一些波折,此事确实绕不开那莽汉!”
“可若是太过避人耳目,时间上会不会赶不及?”
癃展摇头说:“墨者皆习武之人,那莽汉又粗中有细,纳租之期足有十日,只要憨夫能留上一日半日,便赶得及。”
也就是说……癃展打算延后几天纳租?
李恪心中百转千回,终于下定决心。
“也好,那我们就让田典余先快活两天,也好看看碾米机出世之后,他到底会有什么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