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林安之如同过去十几年一样,在院子里站桩练功。
菀儿坐在一旁,身边放着一桶温水。
年前的时候,这清早伺候林安之练功的工作,就从翠微手上交到了她这里,这让菀儿开心了很久。
忽然,就见站立不动的林安之深吸了口气,缓缓收功。
菀儿一怔,下意识地看了看天。
天色依然昏暗,这还不到一个时辰啊?
正想提醒林安之,就听林安之道:“去外面看看,有人来了。”
菀儿赶紧往前院过去,就见竟然是张扬回来了。
青华山一战后,第二日一早张扬和李雯就带着人率先出发,到了白山城。为的就是要打探白山城的虚实,看能不能收集到些证据。
这一耽搁就是十来日,今天总算是回来了。
把张扬领到后院,张扬朝着林安之就深深行了一礼。
“少爷,幸不辱命。”
林安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总算赶上了。”
临近中午时分,那一队红马红甲的女兵如约而至。押着三辆传说中装有礼物的大车,穿过长长的街道,从北门而出,到了薛府的大门口。
被安排守在大门口的中年文士收到消息,立刻就打起了精神,喝了口水,快步走到了大门前。
霁月军的姑娘也不下马,这几日向来都如此。
中年文士朝十二名霁月军姑娘行了一礼,微笑道:“姑娘们又来啦。”
霁月军的姑娘不说话,就这么冷冷地盯着他。
中年文士也习惯了,对方的态度就跟那六月的天气一样,现在冷若寒霜,指不定下一刻就又是一阵破口大骂。
他搬了椅子坐在房门口,也就这么安静的等着。
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领队的那个名叫祝月华的姑娘却忽然翻身下马走到了近前。
这可是十来日的拉锯战里,从不曾有过的事情。
中年文士又赶紧站了起来,朝着月华拱手行礼:“月华姑娘有礼了。”
祝月华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递到了中年文士面前:“这是我家少爷吩咐交于薛家老祖宗的。”
中年文士低头看了眼,嘴角依然挂着浅笑,但却不伸手。
“月华姑娘还请不要难为在下,姑娘是知道的,这信我不能收。”
祝月华也没勉强,道:“我家少爷早料到,吩咐末将说,若是薛家不肯收,那便拆了钉在马车上便是。”
中年文士不知道对方打的什么算盘,不过二公子早就吩咐了,无论对方出什么手段,都以不变应万变,不让他们进这薛府大门便是。
所以中年文士抬手做了个手势:“请。”
祝月华便拆了信,也没看一眼,取出一支利箭,把信钉在了马车侧面。
然后便返回马上,招呼一众霁月军,驱赶着马车往回走。
中年文士终究还是有些好奇,这互相耗了十来日,忽然拿出一封信来,那上面到底写的什么?
就这么些微的好奇,便让他抬眼看了一眼。
就这么一眼,中年文士顿时浑身冷汗。
“月华姑娘且慢!”中年文士哪里还管的什么文人风貌,三步赶做两步跑,冲到了队伍前面,一把拉住了祝月华胯下战马的缰绳。
祝月华柳眉一挑:“放手。”
中年文士额头都快急出冷汗,道:“月花姑娘还请稍等,在下立刻进去通禀主上。”
祝月华淡淡地道:“我再说一次,放手。”
中年文士看了那信上内容,虽然只看了那么一两行,但也知道这手是万万放不得的。若是让她们就这么策马而归,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见着那封信。一旦传出去,薛家只怕立刻就大祸临头。
“姑娘,我……”
“啪”一声脆响。
祝月华手里的鞭子已经甩到了中年文士脸上,这一手倒是和祝霁月相似,果不其然是她带出来的兵。
中年文士被抽得一声惨叫,但终究还是抓牢了缰绳。
“姑娘今日就算打死在下,在下也是不会松手的。”中年文士大声道。
祝月华无奈,收回鞭子:“我等你一刻钟,若是不出来,便别怪我们走人了。”
“好,姑娘放心!”
中年文士提着长袍下摆,连滚带爬的冲进了薛府里。
一刻钟一到,月华立刻挥了挥手,车队朝着白山城的方向便行去。
就在这时候,薛府大门洞开,那中年文士领着一队家丁奔了出来。
祝月华眉梢一扬:“怎么,关先生这是要强拿了我们不成?”
中年文士额头冒着冷汗,赶紧赔笑道:“哪里哪里,家主说诸位姑娘连日来车马劳顿,想请诸位进去歇息片刻。”
祝月华面若寒霜,道:“不必了,我等还要回去与少爷复命。”
中年文士赶紧挡在车队前,哭丧着脸道:“月华姑娘,此事好说,好说……”
……
临近晚饭时分,祝月华带着队伍回来了。
“少爷,薛家把礼物收下了。”祝月华抱拳行礼道。
林安之轻笑道:“有劳了。”
“不敢。”
祝月华行礼退下,很快祝霁月就赶了过来。
“现在怎么做?”
“还是等。”林安之轻笑,“一封信而已,薛家怎么会服软?有些东西不真的摆上台面,他们可不会这么容易妥协。”
薛家收了礼,白山城便少了一道风景。
百姓遗憾之余,也有几分欣喜。
在他们眼中,那位林家小少爷毕竟流着薛家的血液,这次回来认亲,可是天大的喜事。两边或许还有些芥蒂,但终究是一家人。
又是三日过去,薛善终于是找上了门来。
林安之和薛善坐在客厅里,两人都神色淡然。
“昨日夜里,家中丢了些东西。”薛善淡淡地说道。
林安之皮笑肉不笑地道:“哦?丢了什么,还望薛兄告知,若是有用得着安之的,安之必然全力以赴。”
薛善缓缓道:“林兄,今日我来了,便是希望林兄给个答复,你到底想怎样?或者说,林老太爷那边,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林安之轻笑道:“薛兄豪爽,那安之也就直说了。这次过来,两件事,第一件是那样东西。第二件……”微微一顿,这才又接着道,“……那位忌日将近,我想祭拜一下。”
薛善抬眼看着林安之,神色复杂。
这林安之是小姑的儿子,当年小姑跟着林韧私奔,老祖宗被伤了心。不过最终,也没有把小姑的名字从祠堂中拿出去。
原因颇多,但总有些母女情意在其中。
薛善叹了口气:“林兄,你这是在为难我薛家啊。”
林安之也叹气道:“若是不为难,我也不用做这么些动作了。日后真有人说起什么,薛兄自然能以今日种种搪塞过去。再说了,那件东西在薛家手里,薛家当真睡得安稳?老祖宗这些年,没少为那东西操心吧?”
薛善脸色微变,转而便笑了笑:“林兄此言差矣,那件东西代表的是皇恩,家祖怎会为皇恩费心?这感恩还来不及呢。”
林安之淡淡一笑:“这写话糊弄别人便是了,都是自家兄弟,说这些做甚。祭拜一事,还有老薛兄与老祖宗好生说道了。”
薛善离开了客栈,直接返回了薛府。
他前脚刚出门,祝霁月就进了屋。
“到底怎么回事?”祝霁月皱眉问道。
林安之轻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让薛家收下那些礼物吗?”
祝霁月皱眉沉吟片刻,道:“为了让他们承情?好像又不对……”
“算了,我直说吧。”林安之摇头轻笑,“是为了投石问路。”
祝霁月一怔,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你是觉得那一封谋反的信不够,要偷薛家密库中的东西?”
林安之轻轻点头:“当年陈留之乱,大魏众多门阀宗族被牵扯其中,薛家是大魏名流,自然也被牵扯其中。不过,向来视陈留为仇敌的爷爷,却因为某些事情把薛家保了下来。那些证据,自然也有不少落在了爷爷手里。例如那封信,就是当年薛家给陈留王效忠所用。”
祝霁月满脸惊异:“还有这种事?”
林安之轻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薛家坐拥白山城,方圆三百里都是他们的地盘。当时陈留王已经占了皇城,甚至登基称帝。薛家所做,无非是想保全自己而已。至于后面爷爷白州起兵镇压陈留王,那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世人都说爷爷憎恨陈留王,但凡和陈留王沾上关系的,全都被屠灭满门。这话其实岔了,有许多涉世不深的,爷爷都给保了下来。例如薛家,便是其中之一。”
祝霁月想了想,道:“但是,还有件事我想不明白。当初老太爷功高盖世,说功高震主都不为过了,为什么金书铁券会颁给薛家,却不曾给老爷子?”
“这便不知道了。”林安之说道。
他倒不是有意想对祝霁月隐瞒,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不想提起。在他内心底,他依然是林家的小少爷,是那个被林韧嫌弃的儿子。至于别的,暂时没想那么多。
“不过这终究是一封信,而且隔了十余年。所以,我要找的是另一件,能够真的定罪的东西。我不知道薛家为什么会把那东西留着,但爷爷却很确定的告诉过我,那东西一定在。所以,我才投石问路,把那三车宝贝送到薛家,之后才能跟着找到密库的位置,找到那东西的下落。”
祝霁月喃喃道:“怪不得李雯这些日子没消息。”说着,她又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
林安之微微一笑:“请陈留王登基的奏章。”
祝霁月想了想,道:“这里面的门道,我就有些不懂了。金书铁券传说中是‘卿恕九死,子孙三死’吗,既然有此物在手,最多是功过抵消便是了。”
林安之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
“一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又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现在连皇帝都杀不得你,你这还不是重罪?”
林安之叹了口气,接着道:“帝王心术向来善变,封赏之时,要嘛是大势所趋,要嘛是真心诚意,都做不得假。不受,便是抗旨;受了,便是如同今日的薛家。过得些日子,皇帝陛下心思一动,说不定是觉得当日大势所趋感到屈辱,或许只是觉得赏重了赏歪了,那便又是另一番光景。借势拿去的赏赐可热乎?这么厚的赏赐,你也敢接?或许一日两日还能说服自己,但多几次,那心头便有了根刺。老百姓心头有刺,多是忍着,最多是吵上几句就算了事。但帝王不必如此,有刺,拔了就是。一般赏赐尚且如此,更别说这金书铁券了。”
“更何况是叛乱重罪,你再拿出金书铁券说事,那不是求速死吗?”
祝霁月听得脑壳疼,但也算是明白了过来。
这金书铁券落在薛家手里,就是一道催命符。
没有等到第二天,就在当天子时,薛善便带来了请帖。
薛家后日祭祖,邀请林安之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