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胡令》在中原各地城邑、聚落、坞堡和交通要道上均有张贴，就连军队内也不例外。

这一日，苏和所队奉命前往邺城外协助友军行动。

行到营门时，大群军卒正围在营前的告示栏前鼓噪。苏和凑上去一瞧，方知是崔贞正在人群中大声为所有军卒朗读《杀胡令》的全文。

短短几百字的文章，到了崔贞口中，就变得气势激昂，如大江之水拍击江岸，在无数军卒中泛起了层层浪花。

《杀胡令》读罢，军卒们个个群情激奋，血灌瞳仁，杀胡戮夷之心溢于言表。

站在高处的崔贞见到人群外的苏和出人意表地向他挥了挥手，分开众军卒走了出来。

“苏郎，未能亲眼目睹汝力敌蛮神，真是平生之憾呐！”

“呵，过奖了！崔兄刚才舌灿莲花、语惊四座的本领，小弟也是佩服的紧呢！”

见到一向高傲孤冷的崔贞主动向他示好，苏和不禁心里打鼓，思索着他的意图。

“哪里、哪里，此乃大将军言之凿凿，为国为民之精神感召！苏郎果不负吾等众望，成就如此功名。不知苏郎对将来作何打算？”

“哦，将来啊……，诸位将军待我不薄，当然是舍命以报了！”

今天的崔贞一反常态，不仅和苏和大套近乎，还聊起未来这么有高度的话题。

事出反常必有妖！苏和脑袋转都没转，就冒出一个这样的想法。

‘崔小子是王泰和慕信两个老小子派来试探我的吧？莫非我前几日刚有了离营的想法，就被这些大佬们知晓了？’

“苏郎，海阔鱼跃、天高鸟飞。像你我之辈应该把目光放得更高远些。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现在正是我辈兴复晋室、还我河山的大好时机，切不可荒废了好时光啊！”

“噢！”

“实不相瞒，崔某正打算投奔大将军所在，共赴国难、共兴九州！”

犹豫片刻，崔贞忽然小声道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惊的苏和也有些慌神。

‘在人家家门口谈叛变的事情，这可是杀头的重罪。你小子是不是疯了？’

“嗯，崔兄的胆色小弟着实佩服。那就祝崔兄在高台得志。小弟还有任务在身，先行告辞了。”

匆匆离开是非之地，苏和怎么也想不明白崔贞和慕信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搞这些没营养的事情。

半个时辰后，苏和带着他的三十六名手下来到了邺城城外。

这座庞然大物他每天都能看到，每天也都在幻想城里是个什么模样，却始终没有机会进到过城里。

有好几次，他都途经邺城的城门口。望着两扇几丈高的城门，苏和总是心痒难耐。后来他也习惯了这种几过城门而不入的状态。

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城门外的几处集市如今已经被夷为平地。废墟上，站着几百名穿着花哨的乞活友军。

这些从北方招募来的流民军数量庞大，有几十个流民帅统治着。他们所过之处，几乎与土匪山贼过境区别无差。

现在，几支人数最多的流民帅都归降了李农，成为冉李联军中的重要力量。

当日，苏和接到的命令就是配合乞活军清理邺城里残余的胡人。

《杀胡令》颁布后，邺城里的胡人便开始成批成批的逃离。

走得快的或许可以躲过后来的屠杀。逃的慢的和那些舍不得家财意图躲藏起来以观后效的胡人，就成了这场屠杀的主角。

乞活军虽然人数众多，但弓箭和马匹却是少之又少。军中还夹杂着许多妇女儿童，打起仗来多是摇旗呐喊和充当炮灰的作用。

所以，为了防止胡人们逃跑，乞活军才主动请求卫将军营派出弓箭手驰援。

苏和到时，废墟里已经堆起了尸山，血水沿着坑坑洼洼的地形，积存成大大小小的血洼。

流民们有说有笑的拎着各式武器，在废墟里四处游弋。脚板溅起的血水裹着沙土，形成一个个黑红色的小泥点，沾染在行凶者的衣裤上。

接待苏和的是个满脸沟壑的中年汉子。从他手脚上的龟裂和佝偻的身体，就不难想象出他在成为乞活军一员前的职业。

“军郎，你们就帮俺们把四周把好，见到有逃跑的胡鬼，你们就射死他们！”

乞活军交给苏和的任务很简单，负责警戒。

这种任务苏和本来不愿意来，可卫将军营里仅剩的几百名弓箭手都被派了出去，所以苏和这只小型的弓箭队也不得不被征召。

“行，老哥。你们这儿管饭不？”

“那是当然啦，大将军那边早就为各路义军备好了粮草。到了时候，会有人给咱们来送饭的！”

“那就好。老哥，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俺们都是并州人，家里遇了旱年，粮食都绝收了。官家又逼得紧，没办法只能跟着朱大帅一路到了邺城。路上，俺那家里人不是饿死就是被胡鬼给祸害了。就剩下俺孤老头一个，俺那大郎啊…”

中年汉子被苏和这么一问，就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把自己悲惨的身世一笔一笔的讲给苏和听。

苏和看得出来，这样的讲述他一定不知做了多少次。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珠连一滴泪水都挤不出来。

心悸之余，苏和本想制止中年人这种惯性使然的倾诉，但转念又不忍起来。

两人就这样坐在废墟的高处，感受着过往的悲惨。

远远的，邺城里又有一批胡人被押解出来，交到乞活军的手里。

流民们像是见到了财宝一般，个个眼冒金光。抄起手中的各式家伙，发疯似的击打在不知所措的胡人身上。

就在眼皮底下发生的屠戮一点没有影响到中年男人的讲述，直到快要杀戮干净这批胡人时，一个大嗓门的女人声音才惊扰了他浓浓的回忆。

“老头子，这儿有个娃说他不是胡人，是晋人！”

中年男人眉头一蹙，似乎很反感这种打断他抒发情感的举动。他极不耐烦的瞟了一眼下面明显混血模样的孩子，然后冷冰冰的骂道：“你的眼瞎了吗？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