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一天的雨势在夜半停歇,东华城又恢复了夏日的晴空万里与酷热难耐。
杨楼街的琵琶园内,一场诗会在此举行,文人士子三两簇拥,各出注意讨论着李大才子的婚事。
而琵琶园沿街的楼上雅间,气氛较之外面的相谈甚欢要凝重许多。
以平阳王世子坐在首位,尉迟虎和沈家大公子沈武纶也在其中,其余的则是成家、惊露台、百草谷、钦天监的年轻翘楚,甚至向来为人淡漠的凌仙都在。
这些人皆是京城的佼佼者,各自都有交际或者有过节,向这么整齐的齐聚一堂,好像还是第一次。
众人商议的,自然是昨天萧大剑仙莅临东华的事情,连岳平阳都搞不清楚萧剑一的来意,更别说他们这些小辈。
师长们都是讳莫如深,没确定萧剑一离开前,连名字都不敢轻易提,他们自然也就只能找些有共同语言的人,来分析此事。
有的人说萧剑一来东华只是凑巧路过,遇到下雨来歇脚,被众人请了出去。
也有人说是萧剑一是来此挑选弟子,这个猜测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毕竟在场众人都有些本事,说不准谁走了大运,能让传闻中的萧剑一指点几招。
听着众人乱七八槽的猜测,身着华服的岳近余全无兴致,以他的境界,站在这里犹如鹤立鸡群,整个大玥也就龙离公主能与他相提并论,只是身为年轻一辈的表率,这种场合必须得来。
站在旁边的尉迟虎,大手摸着下巴,凑到为首几人身边,询问道:“世子殿下,你说萧剑一,能不能一剑劈开天灵峰。”
“能。”岳进余微眯双眼,若不是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汉子父亲是黑旗军大将军,他已经让人请出去了。
尉迟虎倒吸了口凉气,眼中又是憧憬,又是感叹。
岳进余微微偏头,露出几丝不耐:“萧剑一再强,也不过洞虚境的修士,修炼几百年,都尚未跻身天仙之列。只要给我或者长公主百年光阴,自认不比他差。”
提到长公主,尉迟虎脸色顿时郑重,点头便是深信不疑。
正想开口夸几句天子过人,忽然听见琵琶园外的街道上,传了一阵喧哗声。
断断续续,还可以听到女子恼怒的娇喝声:“色胚!无耻..什么无情刀郎,色中恶狼!..”
这熟悉至极的声音,让尉迟虎打了个哆嗦,浓眉大眼扭在一起,颤巍巍的望向窗外。
清晨时分,赵闲如往常一样穿上了黑羽卫的飞鹰服,长公主殿下并没有回宫的消息,便驱马来到了典魁司衙门,想在案牍库里看看,有没有可以注意的消息。
殿魁司中留守的黑羽卫不多,平时各司其职,也没有多少交际,大多领了差事便走。
今天却不同以往,衙门里的黑羽卫都聚在一起,小声的讨论着什么。
赵闲有些奇怪,拉过来一个司中主薄问了声,才知道昨天萧剑一来过东华,目前去向不明。
赵闲心中颇为惊讶,上次有幸遇见萧剑一本尊,是在溢州城石泉巷,当时还不知道这个前辈有多厉害。
现在知道了,想起以前还和那个身如不动明王的老剑客说过两句话,颇敢蓬荜生辉。
只是没想到这位前辈也来了京城,自己在益州城的时候他在附近,时隔一年来的东华,他又在附近,想想还挺巧的。
赵闲知道萧剑一有多厉害,自然也没有寻找的心思,这种境界的高人,他只要不想让人看见,站面前都发现不了。
毕竟去年帮忙解过围,赵闲认真的向东方行了个礼,不管看不看的到,该感谢还是得感谢的。
案牍库内卷宗和山峰一般,数十层的书架整齐排列,占满了整栋楼。
赵闲在其中寻找大玥几个有权势的大家族的消息,只可惜记载的虽然多,大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也有些密不外传的,比如朝廷曾暗中仿制过‘破气弩’和‘斩罡刀’,效果不尽人意。也曾派人去过天梭城仙家豪门,没有找到门路。
不过这些记载,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卷宗翻来覆去也没有几句有营养的话,赵闲看的有些头疼,只是这些东西不能带出去,只能在案牍库中借阅,不然可以教给小寒丫头,让她没事慢慢翻。
正在皱眉翻阅的时候,案牍库外突然传来一声娇喝:“姓赵的,你给本小姐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声音清脆,却隐藏着怒不可揭,还有几丝..羞愤欲绝?
赵闲莫名其妙,合上卷轴出了案牍库,却见楼前门可罗雀,所有人都藏了起来,只有典魁司的主事心惊胆战,想要上前劝阻,生怕这位姑奶奶一把火将案牍库烧了。
身着暖黄色薄裙的沈雨,脸上红的似要滴出血来,握着小拳头虎视眈眈,虽然不是修行中人,这份气势足有骇退鬼神。
“沈姑娘.”赵闲见她情绪冲动,微笑的抬手打了个招呼:“昨日来家中做客没能好好招待,正想去找你,没想到你自己过来了。”
沈雨瞪着一双杏眼,压着怒意道:“你还敢出来?”
赵闲微微皱眉,回头看了看案牍库的大门,说道:“沈姑娘,是你叫我出来的。”
沈雨目光一沉,抬起纤细的胳膊,指着面前的男人:“你..你无耻,本小姐什么都知道了,你狼子野心,你痴心妄想。”
“沈姑娘,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赵闲见她确实气火攻心,不是开玩笑,表情认真了些。
沈雨胸口急剧起伏,想了想,拿出一把揉的皱巴巴的书籍,朝着他砸了过去。怒道:“这是不是你的?”
赵闲抬手接下,手中机会揉成一团的书,正是柳飞月赠予他的两本之一,除了归元仙丹之外唯一的遗物。
联想到作为小寒说书丢了,赵闲顿时明白了其中缘由。
他脸上一阵肉疼,有些恼怒的抬头:“你有毛病啊?就这么一本,有话你不能当面说清楚,折腾书作甚。”
“你.你.!”沈雨气的浑身直颤,长这么大何时受过这种委屈,颤声道:“你敢骂我?”
赵闲倒也明白了她为何生气,以前在雀鸣山青木观,亲眼看到沈雨威胁老书生写书,当时忍不住笑就是因为书名。
将这密不外传的手抄本整理好,赵闲看向面前的女子,轻声道:“罢了,事出有因,不与你计较。”
“什么?!”沈雨满脸不可思议,手指微微颤抖:“你暗中对我有歹意,还写这种..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侮我清白,被发现了不认罪悔过,还说不与我计较?”
赵闲略显无奈,揉了揉额头,耐心解释道:“这本书出自铁笔书生笔下,上面有署名,非我所写,和你没有半点关系,至于名字,巧合罢了。”
沈雨那里肯信,咬牙切齿道:“胡说,就你知道我百花仙子的称号,即便是铁笔书生写的,怎么会到你手上?即便让你带来京城,你来了这么久为什么不交给我?”
赵闲听到这个称呼,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你说你是百花仙子便是了?我还说我是无情刀郎,外号是别人给的,那有自己取的道理。此书在你来溢州城之前已经成书,柳飞月柳大侠生前馈赠,我没理由交给你。”
沈雨本来还有些犹豫,听见这句话顿时恼怒,气冲冲的道:“胡说,柳飞月那样的人物,岂会喜欢这种见不到人的东西,你不承认也罢,还敢侮辱柳飞月的名声,无耻。”
赵闲揉了揉额头,看来又遇到钦慕雪霜神剑柳飞月的人,看来说实话也解释不清。
他摆摆手道:“沈姑娘,柳飞月与我算是忘年之交,此书也没什么见不得人,书铺里到处都是,你硬要觉得我无耻,那随你了。”
说罢,他转身欲走。
沈雨气的不轻,张开胳膊拦在赵闲面前,仰起头看着眼前男子,威胁到:“休走,承认自己无耻了是吧?好,本小姐饶你这一次,但是你以后得听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赵闲低头看着身前的女子,莫名其妙道:“沈姑娘,你是不是昨天下雨受了风寒,脑子不清醒?”
“哼!”沈雨眼中寒意尽显,冷声道:“你如果不听,我便将这本书,教给公主殿下,让殿下明白你人面兽心,不是正人君子。”
赵闲不以为意,撇了她一眼:“我为朝廷办事,尽职尽责足以,朝廷也没规定不能看这些杂书,私下里就是找一百个花魁过家家,传出去也是一桩风雅趣事。再者...”
赵闲看着她,晃了晃手中的书籍,然后收进了玲珑阁内。
沈雨微微一愣,才想起这本罪证,竟然还给了这家伙。
她气急败坏的伸手抢夺赵闲腰间玉佩,恼怒道:“色胚,把书还给我。不然我将此事告诉公主殿下,让公主殿下知晓你本性。”
赵闲耸了耸肩,轻而易举的绕开了沈雨,往殿魁司大门走去:
“说吧,我既不是读书人,也不是正人君子,你要乐意,满京城宣扬都可以,反正我一大老爷们不在乎这点名声,有沈姑娘陪着,说不定还能传为一段佳话。”
沈雨气的跺了跺脚,第一次见到这种软硬不吃的货色,还有不怕公主殿下的人?
她提起裙摆追了出去,路过一名摸不着头脑的黑羽卫是,顺手将其腰间佩刀抽了出来。那黑羽卫那里敢制止。
赵闲正漫步行走,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寒意,猛然转头。
沈雨小胳膊持着刀有些费力,双手握住刀柄飞奔,可谓是气势汹汹,只是前面的人猛然停步,瞧见那双严肃的眼睛,身上忽然一冷。
这双眼睛,有些向父亲沈凌山认真起来的样子,她本能的止住了脚步。
“你,你想做什么?”沈雨举着刀,微微缩了缩脖子,气势弱了几分。
赵闲看着她,轻声道:“袭杀黑羽卫者,按律当斩,沈姑娘闹归闹,即便不会受殿下责罚,也莫要坏了规矩。”
说完,转身继续离去。
沈雨抿了抿嘴,长年跟随龙离公主处理黑羽卫的案件,她自然知道这个天条,无论缘由,胆敢对黑羽卫拔刀相向者,杀无赦。
“哐嘡”一声。
沈雨将长刀扔在地上,重新提起裙角,继续追了出去,嘴中不忘怒斥道:
“色胚,你敢威胁本小姐,给我站住。”
烈日当空,风如热浪。
赵闲骑着大黑马,悠闲的走在坊市间的长街上。
因为阳头毒辣,街上并没有什么人,身为三境武修,对这天气到没什么感觉。
只是苦了后面追逐的沈雨,不知从那儿抢了一匹马,马术并不好,歪歪斜斜吊在后面,用袖子遮挡太阳,气愤交加之下,时不时破口大骂几句。
恶名远扬的缘故,即便她装出一副被人轻薄追打采花贼的可怜模样,大街小巷的行人还是闻声便逃。
谁知道这小姑奶奶又在发什么疯,反正被她记住的人,不管是好是坏,都没啥好果子吃。
琵琶园楼上的众才俊,本以为是遇上了恶少欺负娘家妇女的事情,摩拳擦掌准备出手相助,为自己或家族赚点好名声。
待看清下方的女子是谁后,顿时鸦雀无声,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得了,又是个倒霉催的,惹了这东华城天子第一号大魔头。
仿佛下方的这位女子,比半只脚踏入天仙的萧剑一,还让人忌惮。
身为沈雨长兄的沈武纶,脸色平静没有半点担忧的意思,把他脑袋拧下来,他都不相信有人会调戏他这妹子,反正也不是第一回闹,由她去吧。
与众人的看戏相比,尉迟虎的表情最是精彩,既有几分幸灾乐祸,又带着些许感恩戴德。看着走在前面的赵闲,喃喃低语:“好兄弟,这份恩情哥哥记住了,日后定会时常探望你的,十年了,我终于熬到头了。”
就在这种万人瞩目的情况下,赵闲走过了杨楼街。
回头瞧去,发现沈雨还在跟着,没有罢休的意思。
六月酷暑,在这大街上跑小半个时辰也不嫌累。
赵闲叹了口气,在一处阴凉的高强下停下。
等待马匹临近,他打趣道:“现在好了,半个东城都知道我对你图谋不轨,休息片刻,我们继续去南城。”
沈雨额头布满细汗,依旧不甘示弱,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道:“知道又怎样,本小姐的名声你也不打听打听,没人敢说闲话。”
赵闲见她对外面的流言蜚语满不在乎,反而以此为傲,不禁嗤笑道:“沈姑娘还真是不拘小节,看来寻常礼法规矩,降不住你。”
东华女子大多泼辣,但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赵闲还是第一次见。
沈雨挑衅的抬了抬眉毛:“知道就好,我爹是沈凌山,凡人的规矩对我没有,仙人的更没用。”
赵闲望了她很久,终是忍不住,说了整个东华城都不敢说的实话:
“沈姑娘,你这样会嫁不出去的。”
沈雨不屑道:“不嫁又如何,要你管?”
她翻下马来,朝着赵闲步步紧逼:“把书给我,不然和你没完。”
看着她的模样,赵闲仔细想了想。
刁蛮任性,偏偏家中位高权重,既不能打,还真是仙人凡人都治不了她。
连个不懂事的小姑娘都降不住,日后还怎么在修行道上混。
不过只要是人,都会有软肋,世上有几人能无情无欲的。
赵闲回想了一边沈雨的传闻,灵机一动,转身朝着魁首街的方向行去。
沈雨见他又想跑,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袖子。
赵闲纵身一跃,跳上了丈余高的院墙,慢条斯理的前行。
沈雨又跳不上去,顿时没辙,气得跺了跺脚:“你下来,你要去那儿?”
赵闲享受着墙头的微风,笑眯眯的道:“去魁寿街,沈府。”
沈雨微愣,继而嗤笑一声,冷哼道:“你以为去我家告状,便能逃过去?我爹可是很疼我的。”
每天去沈家告状的人络绎不绝,她何时怕过这个。
赵闲摆了摆手,随意道:“沈姑娘误会了,你说我对你图谋不轨,我总不能受这不白之冤,既然东华城没人能为我做主,我只好自己做主了。我赵家在彭峪郡,也算是有些地位,相较与沈家算是高攀,但以沈姑娘目前的情况,想来沈家长辈也不会太介意。”
沈雨在围墙下小碎步跟着,狐疑的皱起眉头:“姓赵的,你想做什么?”
赵闲颇为开心的笑了笑:“提亲啊,日后进了赵家的门,打你骂你就是本少爷、不对,是老爷我说的算了,想来公主殿下也好,沈凌山大人也罢,都不好过问。”
“呸!”沈雨脸色顿时通红,羞怒交加道:“你想得美,我死也不会嫁给你这个色胚,我爹不会答应的。”
赵闲呵呵一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不是沈姑娘自己能做主的,至于你爹会不会答应,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那你去试好了,小心被打出去。”沈雨气的不轻,转身便走。
走了几步,回头瞧去,却见赵闲在墙头上起落,真朝着魁寿街方向去了。
这家伙,不会说真的吧。
联想到最近家里的催促,和从来没人登门提亲的事实,家里说不定真会答应。
沈雨脸上一慌,转身又追了上去,着急道:
“姓赵的,等等,你别去,我错了还不行吗!?”
只可惜,街道墙头之上,早已没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