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我出去,我知错了..哼嗯...”
魁寿街沈府后宅,女子不耐而又委屈的声音时而传出。
廊亭交间错荷叶如璧玉,随时至六月庭院里依然沁凉如春。
几个府上丫鬟守在外面,都是一脸战战兢兢,想装作没听见,又不敢当作没听见。
互相交头接耳,小声商量该怎么让小姐不把气撒在她们头上。
毕竟自家这位大小姐,行事向来一视同仁,记仇从不管对方身份贵贱高低。
只要被记在心上,没个十年八载肯定不会罢休。
不过虽然畏惧大小姐的恶名,几个丫鬟心里,还是觉得这位行事没章法的大小姐要好相处一些。
喜怒都写在脸上,不像家主和两位少爷那边,在下人面前永远都是不苟言笑,让人猜不出心思,又敬又怕。
而新嫁进来的少夫人就更不用说了,知书达礼不假,但是太注重规矩,较真起来连家主老爷都敢训,也难怪大少爷自从成了亲,就不太愿意回府了。
当然,这些话几个丫鬟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瞧见一身青衣的少夫人走过来,几个丫鬟皆是颔首低眉,表示在认真看守这房门。
沈雨闺阁外,陈靖柳抬手挥退了下人,站立在房门前,轻蹙柳眉,面带犹豫。
小屋里,沈雨穿着暖黄色秀裙,很没仪态的席地而坐,怀里抱着一只肥嘟嘟的大猫,猫眼碧绿如宝石,显然不是俗物。
双手捏着猫耳朵,无趣的轻轻晃荡,也不管怀里的猫是不是愿意。
碧眼肥猫倒是挺乖巧,似乎知道自家主子不好惹,乖乖的受着这双魔爪,还满足的打了个哈欠。
听到屋外走廊的动静,沈雨眼前一亮,连忙坐直身子,认真道:“治国平天下之权,女人家操得之大半,盖以母教为本也...”
“够了!”
屋外传来轻叹,显然觉得这犹如三岁稚童背书的声音,没有半点诚意。
沈雨贼兮兮一笑,麻溜的站起声来,贴着房门撒娇道:“嫂嫂,我知错了,小半个月没出门,公主殿下会想我的。”
陈靖柳脸上尽是无奈之色,轻轻摇头,认真问道:“错在什么地方?”
沈雨嘟了嘟嘴,小声道:“不该当着嫂嫂的面,给别人下药了。”
陈靖柳双眸微凝。
“不是不是。”沈雨知道说错了话,连忙改口道:“不该对人下药,身为女儿家,不能做这种江湖草莽才做的事情,要顾及家风家训,不能辱没沈家的名声。”
上次在青莲巷沈雨没敢进屋,等到陈靖柳面色铁青的出来,她就知道露馅了,虽然不知道啥情况,但肯定是大事。
说不定是赵闲那个家伙,丢了好大的人,让一向对人尊礼守节的嫂嫂看不下去了。
她也不敢问,只会老老实实的被禁足在闺阁,等候发落。
“知错要能改。”陈靖柳总算满意了些,轻声教育了一句,然后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看见身材娇小的沈雨,已经穿戴整齐随时准备出门的模样,她又是心中一气,偏头道:“近些天城里出了大事,莫要在此时兴风作浪。这几日进宫多陪陪公主殿下,长公主,可能呆不了多久,就要去大陈了。”
近些天,朝廷上的争执愈演愈烈,依旧围绕大陈国求亲一事。
大陈国使臣明显底气足了些,虽然依旧以外臣自居态度谦和,但多了几分气定神闲。
虽然事情圣上未下定论,朝中百官心中大多都有了猜测,陈靖柳自小耳闻目染,也看出了苗头。
不过这些事情,轮不到她一个妇道人家操心。
她现在最郁闷的,是提议太子选妃一事,这个时候显然不可能大张旗鼓的为太子殿下选妃了。
沈雨愣了愣,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哦’了一声,然后轻手轻脚从门旁边挤过去,然后急冲冲的往外跑。
“莫要再去找赵闲的麻烦。”
陈靖柳站在原地开口提醒了一句,或许觉得有些不妥,又在后面加了一句:“尉迟虎的也不行。”
“晓得啦!”沈雨连连点头,脚不点地的往外走,脸上却是满不在意。暗道不找他们麻烦就是了,京城里讨厌的人多得是,总能找到几个出气的。
陈靖柳驻足良久,抬手揉了揉眉间,盛夏时节,便有了几分多事之秋的感受。
东华城外,十辆囚车的队伍沿着管的前行。
赵闲骑马走在首位,对末则是同队的杜庭。
去往龙涧山的囚车,多是押送修行中人和其家眷,因此需要提防那些铤而走险劫囚车的同道中人。
只是这种事情,大玥立国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修行一道,不是江湖那种重义气的地方,大道长生比什么都重要。
因此,押送囚车对黑羽卫来说是件苦差事,既不能出去展现大玥铁律,也没法在皇城欣赏水灵宫女,很是无趣。
此次押送成家去龙涧山,并非朝廷刻意安排,而是早就轮到了天究队的,只是队里人手不足,一直后延至今。
赵闲也想去龙涧山看看,便接下了这个差事。
与赵闲并肩而行的,是身着官袍的书生李夏。
因为成家的事情,李夏被调遣去往龙涧山担任司金郎一职,官居五品。
调离京城,前往只进不出的龙涧山,在赵闲看来是明升暗降。
不过李夏却是满脸愧疚,数次摇头苦叹,自觉对不起朝廷的厚待。
烈日当空,身着五品官袍的李夏,脸上有些许汗水,牵着缰绳,轻声道:“龙涧山是我朝赖以为生的要地,我李夏为儿女私情不顾大局,朝廷却依旧委以重任,实在亏对朝廷。”
原为礼部主薄,龙涧山的重要性李夏是知道的。
大玥能建立黑羽卫和供养境内宗门的开销,全依赖龙涧山出产的玉胆石。
司金郎一职,是监察督造白玉铢,也就是和仙家宗门打交道的神仙钱,重要性不言而喻。
而成家的二小姐,此生注定无法踏出龙涧山一步。
没有直接免了成彩柔的罪,而用这种方法成全他们,自然有恩威并施的意思。
虽然是一种拉拢人心的手段,但这种手段很高明,让人即便知道目的,也会满怀感激心甘情愿。
也难怪李夏感恩戴德,就差誓死报效朝廷。
赵闲知道这是谁的安排,当下也是笑了笑:“公主殿下心善,若非世事无常,想来更愿意看到李兄在朝堂上才华横溢。”
李夏连连摆手,摇头苦笑:“不敢当公子谬赞,上次的事情,还没和公子陪不是,我确实太冲动了。”
赵闲无所谓的摇摇头,轻声道:“成家的事情,你若明哲保身置身事外,在大义上是对的,但难免被人诟病。你为了保护彩柔妹子和黑羽卫拔刀相向,虽然得人心,但会让重视你的朝廷寒心,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不过,能为了心怡之人不顾性命舍弃大好前程,至少说明你是给重情轻利,这或许是朝廷愿意继续用你的原因。”
李夏脸上露出几分苦涩,点了点头。
人总会遇到左右为难的事情,怎么做都是错,都会对不起另一部分人。
略微思索,他好奇的望向背着长刀的青年,问道:“赵公子,若你遇上这种情况,可有两全其美之法?”
“我?”
赵闲骑着大黑马,身体随着路途颠簸而起伏。
长路漫漫,他看着前方笔直的道路,良久无言。
望山郡,地处东华郡的北侧,地势偏远,背靠无尽的崇山峻岭,算是大玥最北的国土。
因为土地贫瘠不适合耕种,人烟稀少。
望山郡内除了一座郡城,唯有知名的地方便只有龙涧山,连此郡的名字,都因龙涧山而起。
去往龙涧山之前,赵闲也从黑羽卫中,将龙涧山的来历查了过大概。
相传大玥刘氏祖先归来时,有一位道侣相伴,这位道侣便是祖龙辙离,其血脉至今任然流淌在大玥皇室子弟的体内。
能称祖龙,必然拥有天仙境的道行,只是祖龙辙离抵达大玥之时,已经是风中残烛。
为何如此,从大玥刘氏代代相传的记录中,只记载遭遇强敌,是一位修为通天的魔头,不知为何打了起来,然后两败俱伤。
因为是大玥刘氏对于祖上的记载,措辞很郑重,将祖先描写宏伟正义,敌手描写成心狠手辣的败类,当时情况如何估计没人知道。
但记载上有一句话让赵闲很注意,‘刀伤不愈,祖陨,化为仙山,以育万世子孙。”
这说明祖龙辙离和刘氏先祖,是遇到了一位刀法通天的强者,两败俱伤后,回到了刘氏祖先的故乡,在这里落叶归根。
既然能有祖龙作为道侣,刘氏先祖必然也是天仙境的强者。
依龙离公主所言,现在整个南屿洲,为人知晓的也只有两位天仙。
两人联手之下,竟然都没能全身而退,可想而知对方的强大。
赵闲看过记载后,感觉比老书生的仙人谱还要夸张,这种境界的战斗,他更是想象不出来。
已经过去了将近千年时光,成年旧事早已蒙上尘土,估计也没人能知晓当时的情形。
赵闲虽然惊讶,也只当作传记来看,没有往心里去。
现在仙人境都遥不可及,更别说只听过传闻的天仙境,看看就够了。
一路北上,带着十辆囚车,一路走走停停。
七月初一这天,终于来到了望山郡龙溪河畔。
天柱山以北多为平原,高山甚少,龙涧山没有阵法的遮掩,距离百里便可见到这种山的轮毂。
山脉狭长,如游龙盘踞的地面,一条宽不过三丈的小溪,自天边蜿蜒而来,在朝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夜晚在河边安营扎寨,囚犯在车厢中依偎蜷缩在一起,不时有孩童发出哭声,又被心惊胆战的大人捂住了嘴。
看守的是寻常兵甲,分两班职守巡逻。
赵闲没什么睡意,独占坐在龙溪河畔的一块青石上,手持就地取材的鱼竿垂钓,却没有挂上饵料,单纯的看着河水打法时间。
龙溪河是俗世百姓起的名字,虽然源头在龙涧山,来历却没有半点出奇,只是寻常河水罢了。
龙涧山那条包含灵气的水脉,已经被修士用秘术引往了京城灿阳池,为大玥皇室独拥。
不过因为源起龙涧山,这条河中也蕴含着薄弱灵气,俗世百姓相传常饮此河之水可延年益寿,也不全是虚言。
坐在河畔青石上,赵闲倒是有种回到雀鸣山瀑布石台的感觉,闭眼运转体内的藏剑决,炼化周边的天地灵气。
三境为固神,四境为求真。
所谓求真,意在脱凡去虚,求真证道。
三境以下皆是修身,而四境则要开始探寻天地,最直观的地方,就是寻找天地间契合的灵气。
五行八卦,相生相克,人为天地万物之一,自然也遵循其理。
有没有修行的资质,主要提现在五行的感知上,若不被天地接纳,修行一辈子也没法踏足四境。
而一旦自身与天地契合,便可借用天地之力,直至结得金丹,成为天人合一的仙人。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有三境的门槛,某些人刚出生会引来天地异像,便是因为天资太好,引来灵气或者奇珍异兽自发聚与周身。
也就是俗世中传闻的天降祥瑞。
龙离公主的封号,便来源于其出生当夜,皇后梦到了一条火龙降世,皇城之内也被火光照耀如同白昼,东华城的百姓都以为皇城走水,市井间还有不少老人记得此事。
后来一路修行,龙离公主确实如有神助,若不是为了打好底子刻意压制境界攀升,十四岁前便能跻身六境。
虽然目前卡在了天门之下未能合道,但其天资是毋庸置疑的。
赵闲出生的时候什么天气,他自然不知道,也没问过。
不过想来再好,也不会向龙离公主那般引来天火降世。
至于与自身切合的五行之属,赵闲倒是有些懵懵懂懂的感觉,可能与水有关。
他自幼喜欢下雨,每到下雨是便感觉心平气和很安心。
以前以为是下雨便不用去学塾养成的习惯,现在想来或许没那么简单。
只是知道又如何,怎么与天地契合他依旧没有半点头绪,只能干看着眼前这条龙溪河。
天色泛白,晨曦初露。
清澈的河水波光点点,垂入水面的鱼线没有半点动静。
身材微胖的杜庭,带着困意来到青石上坐下,掏出了干肉与水壶,递给了赵闲:“闲哥,你一晚上没睡,有心事啊?”
赵闲接过了干粮,呵呵一笑:“观道罢了。”
观道,是形容真正的高人,观天地变化市井百态以悟道。
杜庭听见这个词,颇为郑重的点了点:“闲哥果然不是寻常人,吹起牛来都是这般清新脱俗。”
赵闲嘴角抽了抽,也不知这算拍马屁还是奚落,不过以杜庭往日的性子,应该是想拍马屁,然后拍在了马腿上。
他本来就是开个玩笑,当下也是点头,笑纳了这番称赞。
杜庭跟着傻笑了会,忽然又露出哀伤之色,情绪低落:“毕头走了,胡姐伤了胳膊,只能在家里相夫教子,闲哥你若再出了意外,以后日子可咋过。”
赵闲吸了口气,对这直肠子的小胖子,是真的没话说。换做胡兰芝或者毕春听见这句话,非把他收拾一顿不可。
他摇了摇头,轻笑道:“世事无常,修行更是如此,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便要更加用心修行,让这种事不会在发生。”
这些话,倒不是赵闲苦口婆心的感悟,而是以前在仙人谱之内的杂书上,高人都是这般安慰失意人的,他觉得有道理,借来用用。
杜庭叹了口气,没什么自信:“修行一道能走多远是由天定的,向我这种资质愚钝的,走不了多高,师门早就告诉我了,顺应天命莫要强求。”
天资差距,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就比如陆剑尘三年结丹成仙,而天灵宗几位长老,穷其一生还没有摸到那道门槛。
若强行追求长生大道,只会越来越绝望,道心崩碎连现在的境界都保不住,更有甚者会走上歧途坠入魔道万劫不复。
修行一道,不是光努力就有用的。
赵闲没有否认这句话,看着河面沉思良久,开口道:
“顺应天命,是因为我们将大道长生当成天命,不过我觉得‘道’这个字没这么简单,应该更高一些。再者,有些事情无论顺天而为还是逆天而行,都是要去做的,觉得有背天命便不做,和随波逐流的浮木没什么区别。与其顺应天命,不如顺心而为。”
顺心而为?
杜庭蹙起眉头,想了半天,觉得应该是让他开心就好,别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于是他嘿嘿一笑,表情开心了几分。
鱼竿颤动,波光粼粼的水面涟漪扩散。
赵闲转过头,莫名其妙的看着手中鱼竿。
闲话杂谈间,竟然有鱼儿咬了勾。
颇为熟练的溜了会,赵闲起杆,一条通体乌青的肥鱼被扯出了水面,在空中剧烈摆动。
赵闲皱了皱眉,暗道还有这么傻的鱼,没饵都敢咬勾。
杜庭拍手叫好拍了几声马屁,看向那乌青的肥鱼,却是眼前一亮:“哟,雷公鲤,这可是宝贝,值好几颗白玉珠,闲哥果然洪福齐天。”
听见值几颗白玉铢,赵闲颇为讶异,这显然不是普通的鱼。
将名为雷公鲤的肥鱼取下来,赵闲拿在手上看了看,却见这条雨浑身乌青,头生双角,隐隐可见电光,除此之外到没有特别之处。
“这是异兽?”赵闲打量几眼,望向身旁的杜庭。
杜庭点了点头:“雷公鲤,初具灵智的异兽,成年后头上的角可以用来制作灵器,相当少见,价格不低。不过龙溪河中灵气浓郁,有雷公鲤不奇怪。”
看来运气不错,赵闲露出笑容,颇为满意的打量手中的大鱼,略微思索,开口道:“好吃吗?”
陷入魔爪的雷公鲤,似乎有了些灵智,听见这句话疯狂的摆动起来,水珠溅了二人一身,头上双角的电光也明显了些。
“好不好吃?”杜庭挠了挠头,颇为意外。
平常抓到这种值钱的天财地宝,那会想到吃了饱口福,都是拿去卖了。
不过念及面前这位爷的家室,他便释然了。想了想开口道:“雷公鲤相当少,没见有人吃过,不过听说玉织楼的工匠,都是取角之后,用来喂养其他异兽,想来不怎么好吃。”
赵闲点了点头,有些失望,不如小寒又可以饱口福了。
取下鱼钩,赵闲便将这傻乎乎的异兽给扔回了水里,暗道怪不得稀少,这么傻不被人捉光才奇怪。
如蒙大赦的雷公鲤,在水面停留转了几圈,才消失在河道之中。
杜庭看的满脸肉疼,这可是将几千两银子往水里扔,虽然这雷公鲤没成年,养到成年再卖也行啊。
不过寻得天材地宝,无论大小都是机缘,如何处理外人没权利干涉。
杜庭也没有多说,只是望着水面,又看了看鱼竿,想着自己有没有这运气,能吊上来一条。
只可惜,他拿着鱼竿坐到太阳高升,也没有鱼儿上钩。
直到后面的车队整装出发,才念念不舍的离开。
下午时分,车队来到了龙涧山脚下。
虽然是大玥的重地,这座山外表看起来并没有多特别。
白石板铺就的小路一直蜿蜒而上,路口有两个军士把守。
虽然身穿寻常军士的服装,但气宇轩昂明显不是俗人,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打量着过来的车队。
龙涧山出产价值连城的玉胆石,但整座山峰在这里,也不怕有人过来偷走,顶多是走投无路的修士,过来铤而走险。
对付这种不知死活的修士,四五境的修士足够,真有能搬走龙涧山的高人,仙人境来了也没用,说不定还得帮忙,事后说上一声客官慢些别累着,下次再来玩啊。
山脚路口是一座凉亭,除了两个守卫外,凉亭里站着一位老者,须发斑白却身形挺拔,不显老态。
龙涧山很少有外人来,山脚更是鸟不生蛋的荒芜之地,旁边的守卫能目不斜视严守岗位,显然也是受了这位老人的影响。
赵闲远远望去,还有些不信,待走到路口近前,才确认这位老者,正是大玥的护国剑圣,元婴境的老神仙岳平阳。
赵闲当即下马,走到进前行了一礼,开口道:“赵闲见过岳前辈。”
元婴境有多厉害,赵闲不是很清楚,不过大玥周边数十国只有两位元婴境的强者,已经足以说明其分量。
曾经在天灵宗,他只是远远看到过几次,真正走到跟前仔细看,反倒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气势惊人深不可测,只是一个上了年纪但身体硬朗的老者。
不过也是,他若能看出八境武修的深不可测,一般是快死的时候。
岳平阳一身黑袍,衣着朴素,表情平淡,带着几分温和,开口道:“无须行礼,修士之间,不讲这些繁文缛节。”
赵闲笑了笑,还稍微有些局促,岳平阳是他接触过修为最高的修士之一,以前遇到老琴师和萧剑一,都是不知道他们有多厉害,现在这位他可是知道的。
本就向往仙人,现在有位真正的高人站在面前,他难免有很多想问的话。比如:“岳前辈,修士之间,都是怎么打招呼的。”
这自然是指外面的修士,大玥修士被皇权压的喘不过气,不在乎繁文缛节不行,管你什么境界见到黑羽卫都得喊军爷。
岳平阳态度平和,倒也没什么架子,微笑道:“境界高的称呼上仙,同境称道友,境界低的,叫声孙子都是给脸。”
“啊!?”赵闲听见前两句还颇为赞同的点头,最后一句却是颇为吃惊,这也太霸道了些,明显的欺软怕硬嘛。
岳平阳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随意道:“叫声孙子,说明把他当人看,遇上不讲理的,话都不会说半句,不顺眼直接宰了。”
赵闲脸色微僵,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
若对待低境的修士都是如此,那凡夫俗子在他们眼中,还真是蝼蚁都不如。
境界相差太大,赵闲自然体会不到岳平阳这类高人傲然与世,当下也没问太多,转而道:“赵闲受教,陆老当年,确实没和我说过这些。”
提前老琴师,岳平阳眼中闪过一抹恍然,转瞬即逝,轻笑道:“陆剑尘当年便属于不讲理的,岂会与你提起这些。”
赵闲面露疑惑,回忆了下老琴师的作风,摇头道:“老琴师脾气不好,道理还是讲的,不是见风使舵的人。”
“他自然不是。”岳平阳闻声轻笑,带着些许感叹:“陆剑尘当年遇到境界高于他的,也叫孙子,不然也不会结仇无数,非我等能企及。”
“哦?是吗?”赵闲愣了愣,心中却是惊涛骇浪,不过想起老琴师的臭脾气,还真他的风范。
怪不得松玉芙前辈,这么多年了还对他恋恋不忘。
闲话间,车队再次启程,沿着蜿蜒山道,向上行去。
岳平阳没有说明来意,却也是抬步前行,与赵闲并肩走在石道上。
“赵闲,你来天灵宗以久,虽未正式拜入门下,我天灵宗也当尽些本分。”岳平阳走在前面,开口说了一句。
赵闲眉毛一抬,还以为这位元婴境的老神仙,要收他为关门弟子,当下郑重起来,开口道:“天灵宗一向有教无类,对门中弟子细心栽培,我这尚未入门的,松师叔也颇为照顾,不敢奢求太多。”
岳平阳摇头轻笑,随意道:“你不适合学剑,即便适合也轮不到我教,这些,是给你的。”
说着,岳平阳取出了一摞书籍,递给了赵闲。
赵闲接过看了看,都是些记载功法秘术的典籍,如封住全身气穴的困龙决等,应当是天灵宗独门的功法,和青泉宗成名的‘寒泉成障’类似。
虽然贵重,但这些东西根本不用劳烦一位元婴境的老神仙亲自送来。
赵闲感觉到了对他的重视,当下也颇为认真的点了点头,只是心里有些奇怪。
“大道漫长,能成师徒者需大机缘傍身,遇到名师之前,该走的路还得自己走。”岳平阳轻声提醒了一句,要找一位适合的师父和其不易,天灵宗的内门弟子也不过一手之数,其余的都是领路罢了,真正机缘得自己争取。
赵闲知道这个道理,连大玥周边数十国最强的人,都不当他师父,路也只能自己走,走多远也只能看他自己。
因为带着十辆囚车,赵闲没法看这些典籍,便收进了玲珑阁里。
山道蜿蜒,不过平整空旷,没有来往的行人。
囚车队伍一路往上翻过山岭,便进入四面环山的盆地内。
龙涧山是祖龙所化,这个盆地如同蛟龙盘踞的中央,而周围的高山便是蛟龙的身躯,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赵闲竟如的地方位于龙首,从最高处可以看到蛟龙的轮廓,只是脚下的土地却是正常的泥土,与寻常山脉没什么区别,没有想象中龙鳞骨骸等物。
龙涧山的规模,也让他没法想象着这是活物变的,若是本体原封不动化为这座山,那祖龙辙离得身长数千丈才行。
进入盆地的一瞬间,赵闲便感觉天地间灵气消失的无影无踪,如同跌入水潭窒息了般。
身为内修的杜庭也同样如此,脸色顿时变幻,有些害怕的后退了几步。
若灵气浓郁的地方是风水宝地,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人间炼狱,世间修士,怕是没有人会呆在这里,挥霍自身的时光。
二人第一次来,自然不知龙涧山的底细。
玉胆石为灵气所化,可凝聚吸收周边天地灵气,天地精华刚刚从天地孕育,便被玉胆石吸收的一干二净,因此出产玉胆石的地方,根本不会留存一丝灵气。
也是因为这个特殊之处,玉胆石才会成为仙家货币和寻常灵器制造的必需品。
而被罚往此处的犯人,没有灵气的支撑,等同于绝了大道之路,和人间炼狱没有区别。
赵闲走了一会,才慢慢适应。一路上岳平阳也给他介绍了龙涧山的特殊之处。
盆地之中,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小镇,与赵闲预想的监牢不太一样,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房屋虽然整齐,但镇上没有任何铺子与玩乐之处,只有一排排的屋子。
手持官刀与鞭子,在镇上来回走动,根本看不到寻常人露头。
只是偶尔有眼睛,在车队经过时从窗口瞟一眼。
赵闲发现后,有惊恐的缩了回去。
不时,有百余名衣着破旧的囚犯,在官兵的驱使下,如行尸走肉般往周围的山峰走去。
脚上都锁着铁链,其中有男有女,也有年纪尚有的笑话,和步履蹒跚的老人。
所有人都是面色木纳,虽然在走动,赵闲却感觉这是一排没有生气的死人。
整个小镇寂静的可怕,除了官兵的呵斥,就只剩下铁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秩序,绝对的秩序。
与寻常监牢中哭嚎叫屈和刑罚相比,这种如同死人般的秩序井然,更像是人间炼狱。
可以从这些人现在的动作表情,联想到他们过去的每一天,和以后的每一天。
龙涧山的囚犯中,有些出生便在这里。
成家的百余人,见到这番场景,皆是面如死灰,甚至连哭声都停了下来。
衣衫占满污迹的成彩柔,柔弱的双眼满是惊恐,而躺在她身边,断了一臂一足的成家长公子,如同癫狂般表情扭曲,发出‘啧啧’的怪异笑声。
直至此时,他们才明白,成家真的完了。
赵闲皱了皱眉,只是目不斜视继续前行。
车队逐渐深入,到达了一座衙门外。
李夏作为新进的司金郎,上前与此地的主事交接,而囚车的门也被打开,又此地官兵压往关押的场所。
成家除了些许仆役外,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颤颤巍巍的下了马车。
这些人,有的平时面见当朝皇后都会被赐坐的,此时却被一帮凶神恶煞的官兵,拿鞭子如同趋势猪狗般赶进笼子。
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妪,显然是成家的老人,脚步不稳趔趄了下。
周围的晚辈,连忙抬手扶住,这一行队伍也听了下来。
为首身材粗壮官兵见状,脸色表情骤变,怒骂道:“老不死的,谁让你们停的?还以为自己是京城的大老爷?”
几个成家的家眷皆是噤若寒蝉,却没有松开搀扶的手。
身材粗壮的官兵见状,二话不说抽出鞭子,抬手用力挥下,怒声道:“管你们以前是什么,到了龙涧山老子就是天。”
长鞭势大力沉,带起尖锐的破风声。
只是还未挥下,身材粗壮的官兵便感觉鞭子被人抓住,回首看去,却是个面色不善的青年,黑羽卫的打扮。
赵闲皱眉,望着面前矮上一头的官兵,开口道:“小事而已,没必要这般动用刑罚。”
瞧见黑羽卫的打扮,官兵倒还客气,大大咧咧道:“没事,一把年纪活不了几天,刚好给他们长长记性。”
说着想要抽回鞭子,却没能抽回来。
赵闲脸沉了下来,问道:“年纪大活不了几天,和你有什么关系,定人生死的是朝廷。”
“嘿!”身材粗壮的官兵,闻言火冒三丈,黑羽卫在大玥地位颇高,所以他才敬上三分,但说到底都是衙门里的差役,真撕破脸谁怕谁,而且这龙涧山还是他的地头。
他猛的一扯鞭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
只是话没说完,便被面前的青年一把掐住了脖子,狠狠的撞向囚车。
囚车手臂粗的护栏直接被撞断,百余斤的官兵直接被掐着脖子摁在了车厢中,晕头转向满脸错愕,嘴角也渗出了血。
周围顿时乱了起来,龙涧山的官兵怒骂出声,杜庭只是抽出了官刀,站在了众人面前。
虽然他是内修还只有三境,看起来不禁打,但那是面对修行中人。
面对这些寻常的官兵,三境就是真神仙,一方武林的绝顶高手。
龙涧山的主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着三品官袍,身处要职也算一方大员,本来真和新来的下属交接,看到这一幕顿时怒从心起。
这些**,还有没有把他这个主官放在眼里。
正想上前斥责,却忽然看到那边,还站了个头发斑白的老人。
待看清面貌,他吓的抖了一下,差点跪在地上,就差没喊有眼不识泰山。
岳平阳只是轻轻抬手,没有让他过来。
囚车上,身材粗壮的官兵,面色通红的抓住脖子上的手,眼中的怒意早已被这一下打散,憋了好久,才咬牙道:“兄弟,误会,我嘴贱得罪了,我也是按规矩办事。”
“谁定的规矩?”赵闲面色微冷,手上力道没有减弱。
官兵拍着胳膊,脸色涨红的道:“长公主殿下。”
“啪!”的一声脆响,他脸上露出五个指引,一颗牙齿飞了出去。
赵闲从腰间抽出官刀,紧贴着他的脸插在囚车上,怒声道:“公主殿下,让你不审不问,不经上报批奏,便定人生死?”
身材粗壮的官兵愣了半晌,看着贴在脸上的刀浑身寒毛倒竖,他感觉到这小子真敢杀他。
当下连忙摇头:“没有,只是让卑职严加看管囚犯,都是些通敌叛国的贱民罢了,莫要冲动,都是自家人,兄弟我也不容易,若不这样立威,没法管住他们。”
赵闲面色微冷,单手抓住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转而望向周围的官兵,朗声道:“殿下亲令,成家余孽流放龙涧山为苦役,终生不得踏出龙涧山一步。你们给我记住,是终生为苦役,他们要是谁提前死了,或者逃了,拿你们的命抵。”
说罢,将那官兵丢在了众人眼前。
周围官兵缩了缩脖子,当下也没人敢再出声。
夜色很快降临,这个不大不小的插曲,也平复了下来。
龙涧山驻守的官兵,有没有长记性不知道,但看见这个横的不行的黑羽卫,都是绕着走了。
赵闲坐在半山腰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看着下方的小镇和这座环山。
夜风吹拂这双鬓的黑发,瞳孔倒映出天上的繁星,
龙涧山白天看不出区别,晚上倒是可以看到周围山壁上荧光点点,极远处已经分不清是天上的星辰,还是山壁上的荧光。
如身处星空之中,景色绝无仅有。
只是赵闲,没心情欣赏着风景。
岳平阳无声无息,出现在石壁上,背负双手,轻声道:“对这些囚徒,起了怜悯之心?”
赵闲并无否认,开口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一向都是这样,只是改不掉,也不想改。”
岳平阳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能意识到心性上的缺点便足够了,至于改?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露出几分笑容,平静道:“觉得长公主太过严苛,江湖上常言祸不及家,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些女人和孩子即便有罪,也不应该受到同等刑罚?”
赵闲沉默片刻,开口道:“律法是朝廷定的,与长公主无关。”
“呵呵!”岳平阳闻言,露出几分别样的笑意,点头道:“那就是了。”
他看向下方这个群山包裹的囚笼,开口道:“人都要吃肉,自己吃的肉,就应该自己殺,这样你才知道,为了有一口肉吃,牲畜要付出多大代价,你自己要下多大的决心,舍弃多少怜悯。而不是自己整天大口吃肉,然后再来说别人杀生多可怕,這世界上最的不缺的人,就是这种别人帮你把会弄脏手的事做好了,却嫌人家脏的?。”
身在太平之家,却不回忆家为何太平。
心怀怜悯之心,却不思考何为怜悯。
善与伪善,仁与妇人之仁,往往只是一个念头的区别。
赵闲眼睛动了动,表情逐渐凝重。
别人帮你把会弄脏手的事做好了,却嫌弃人家脏。
简简单单的话,其中意味却深远,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的。
如同掀开云遮雾绕的薄纱,理顺了纠缠不清的乱麻。
他闭上了眼睛,盘坐与石崖上,坠入心湖之中。
此地没有灵气,无法汲取灵气提升境界,能修炼什么。
心境!
或者说向道之心!
岳平阳长嘘了口气,身形在夜风中逐渐淡化,直至消失。
离阳宫内,神游天外的黑衣老者,终于睁开了双眼。
龙离公主身着大红色的长裙,坐在案几后,安静的等待着。
宫灯随风摇曳,她脸上带着些许烦闷,却无人能诉说。
“无妨,他比我想象的,要坚韧些。”岳平阳轻声开口,眼睛望向北方。
关外缉拿成家一事,他看出了赵闲心中的那份不愿,不愿涉及到杀伐之中,不喜欢这种定人生死的感觉,即便手段果决,也是必须那样做,而不是他想那样做。
这会在心境上留下瑕疵。
若是就此回头,不再涉及修行一事,顶多日后回想起回胸口闷一会儿。
但若是继续修行,留着这些许瑕疵,终有一日会变成心魔天堑,挡在前面的路上。
岳平阳今日的目的,是想稳固赵闲的心境,让他继续修行。
毕竟大玥实在太缺人了,未来能有成就的苗子更少,每一个都得细心呵护。
不过没想到的是,看到赵闲的时候,便发现他的心境已经稳了下来,好像找到了能说服自己的东西。
他后面的话,只是让心境更加稳固,由我应该这么做,变成我想这么做。
至于能领悟多少,全看个人悟性。
不过以赵闲的悟性,想来不会太差。
龙离公主勾起嘴角,微笑道:“岳伯伯辛苦了。”
岳平阳摇了摇头,轻叹道:“修行不易,为了能让弟子心念通达,多少高人穷其一生万事做尽,只为给塑造弟子心境,我这不算什么。倒是陆剑尘,将人送到天灵宗后便成了甩手掌柜,真当我岳平阳有多大能耐不成。”
龙离公主心中一动,略微思索,开口道:“陆前辈深不可测,说不定已经委托了高人为其护道,只是境界太高,没有发现罢了。上次莅临东华的萧剑一,说不定就是。”
想到这里,龙离公主脸上露出几分羡慕,若真有南屿洲的两大剑仙为其殚精竭虑,说出去都能吓死人。再厉害的天之骄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岳平阳笑容和睦,温声道:“这两位都是无情道的高人,又都是剑客,赵闲不学剑,又不是无情之人,陆剑尘也罢,萧剑一绝对不会屈尊为其互道,除非他是华钧洲某只主脉的嫡传,南屿洲没人有这个份量。”
“玩笑罢了。”龙离公主嫣然一笑,也就在这位护国剑圣面前,她会露出些许少女的天性,憧憬道:“若有萧剑一前辈为我护道,大陈国算什么,我能从这里出发,杀道剑皇城下。”
可惜,这些只能想想,大陈国的事情摆在眼前,她也只能顺势而为。
岳平阳没有答话,只是看向东边,目光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