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余暇尚未消散,城中已经是万家灯火。
依旧是盛世之景,但成家产业的查封,还是让往日繁花似锦的东华城,失了几分颜色,连风头一时无两的杨楼街都显得清雅起来。
毕竟杨楼街上的风月之地,大多都是成家的产业。
平时快活逍遥的王公贵子,也不好在这种时候出来寻欢作乐,让家中长辈难堪。
而各家楼中的姑娘,无非是随波逐流,等着下一个东家的到来。
杨楼街客人少了,姑娘们难得清闲,倒是撑着夜色清凉,涌上了街头。
一时间曾经高门贵子云集的杨楼街,变成了莺莺燕燕的花海。
然后又有人闻风而来,赏景或者赏美人。
来的人多了,难免遇上熟识的,勾肩搭背免不了喝上几杯。
于是,被风波牵连的杨楼街,很快就在纸醉金迷中将这件大事抛之脑后。
毕竟,顶尖世家的兴衰没落,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并没有什么感同身受,无法是看个热闹罢了。
天塌下来,有朝廷扛着。
赵闲单人一马,行走在杨楼街之上。
不少穿着妖娆或清丽的女子擦肩而过,瞧见他的装束,都是小心的绕开几分,也有几个大胆的,媚眼玲珑瞟上几眼,掩嘴含笑。
赵闲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飞鹰服还算整洁,只是双臂包着绷带,胸口刀伤也未愈合。
虽然是无伤大雅的轻伤,看起来却显得狼狈。
特别是连日奔波的大黑马,浑身尘土走路带灰,如同刚从沙场归来。
赵闲倒也不在意,他又不是来逛窑子的。
在杨楼街一路前行,逐渐绕口繁华地段,来到了东水河畔。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二层小楼亮着灯光。
小楼门口,摆着一张桌子两只小凳。
身着月白色薄衫的女子,怀抱琵琶玉指轻叩,微笑凝望着身旁的小姑娘,说着些什么。
小寒则满脸憧憬,手捧下巴专心致志的听着。
看起来,是在教小寒弹琵琶。
赵闲露出几分笑意,几日的疲惫也缓解了几分。
将马拴在了柳树上,赵闲整理了下衣衫。
虽然天色渐黑,坐在的小寒,依然从身形上认出了自己少爷。
面露喜色,急慌慌的就站了起来,想要跑过去,略微思索,又做出委屈巴巴的表情,站在那里低着头。
显然,上次赵闲说要送她回祁安县,她还放在心里。
赵闲跨过简陋的栅栏,走到了小楼前,笑眯眯的开口道:“没大没小,见到少爷,也不知道问好。”
小寒低声‘哼’了一下,不大情愿道:“小寒,见过少爷!”
语气挺重,那有半点当丫鬟的模样。
赵闲摇头轻笑,摸了摸她的脑袋,转而对南宫天洛道:“洛儿姑娘,这几天麻烦了。”
南宫天洛倒也没说什么客气话,只是温柔一笑,颔首道:“公子平安归来就好。”
小寒看了看自己少爷,眼睛里装了很多话,不过却一个字都没说。
从南宫天洛手里要过琵琶,撂下一句:“洛儿姐姐,让小寒试试。”
小寒便自顾自的跑回了小楼,不出片刻,小楼里就传出不堪入耳的弹棉花声。
赵闲自然知道她的小心思,唯有无奈轻笑,在凳子上坐下,看着眼前夜色渐浓的杨楼街。
柳絮随风,花前月下。
虽然月亮尚未升起,背后的曲子也弹的乱七八糟,到也不印象这温馨的气氛。
南宫天洛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清茶放在赵闲手边,温柔开口道:
“茗楼里换了东家,诸多事务未理顺,妾身倒是无事可做,好在有小寒陪着。”
茗楼背后的东家便是成家,虽然受到了波及,但作为东华城最负盛名的地方,倒不至于直接关门,只是换了主事,等待与新的东家交接。
不过这些天,茗楼的常客都没来捧场,毕竟以后茗楼是谁家的产业还不好说,为了避嫌大多在观望。
这些事情,赵闲自然知道,但和他没有关系,也不感兴趣。
他端起茶杯,茗了一口,看向身旁的女子,轻声道:“成家失势,茗楼会交给外戚蔡家,我听长公主提起过。”
“哦。”南宫天洛面带微笑:“听公子的口气,与公主殿下的走的很近,看来是受朝廷重用,日后仕途必然一帆风顺。”
赵闲点了点头,随意道:“是的,阻止成家叛逃立下大功,又有教公主殿下刀法在先,于公于私都会受到重用的,我猜这次事了,会成为黑羽卫的总旗之一。”
这些只是赵闲的猜测,但也是龙离公主内心的想法,只是还没说出来而已。
今天离阳宫正殿,赵闲从龙离公主礼贤下士的态度,已经看出了几分。
他只是做着黑羽卫本职的事情,并没有比其他人多做什么,但阻止成家叛逃的功劳,结结实实的落在了他头上。
事毕论功行赏的时候,自然少不了他。
南宫天洛眨了眨眼睛,望着对坐青年的面容,轻声道:“长公主在我朝位高权重,的其赏识日后必然平步青云,公子,似乎不高兴?”
赵闲闻言,看着面前空旷的街道沉默不语。
良久,才长叹一声,摇头轻笑,换了个闲散的坐姿,开口道:
“本少爷,是出来寻仙的。”
出祁安县已经一年半,自从来了东华城后,修行中人接触的越来越多,生死搏杀和尔虞我诈也接触的越来越多。
起初,赵闲只是顺势而为,在厮杀中磨砺心境。
可是短短两个月,杀的人已经比他在祁安县见过的死人还要多。
心境是越来越坚毅,杀起人来不会手软了。
可是,这不是赵闲想象中的修仙之人。
难到冷血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的人,才算作仙人?
这次成家的出逃,给赵闲带来的冲击很大。
不是因为书生李夏与成家小姐的哪庄婚事,而是他最后的选择。
成家二小姐对出逃一事瞒而不报,显然是有错的,但站在成彩柔的角度,以家为重没有什么不对。
所以她罪不至死。
而成家仆役与车夫等,更是受了无妄之灾。
所以赵闲会用成家长子的命做要挟,给他们争取一线生机。
仁义无双也好,慈悲心肠也罢,都是外人的眼光。
他只是顺心而为,做当时必须做的事情,因为遇上了。
但这些事情,和他对仙人的向往,没有半点关系。
赵闲觉得,自己走偏了。
南宫天洛轻轻蹙眉,思索了片刻,用手勾着耳畔的发丝,轻声道:“公子不是一直在修仙吗?难不成,为朝廷做事会影响公子成为仙人?”
赵闲呵呵一笑:“自然不会,只是这世上的仙人,我看不上。”
或许是看了太多杂书的关系,赵闲心中的仙人,无外乎‘孤、高、寡’三字。
目前看来,能和这三个字沾边的人,只有溢州城的老琴师。
南宫天洛轻抬柳眉,满眼别样意味,掩唇似笑非笑:“公子的口气,倒是能吓死人,妾身若是仙人,定要让公子看看什么是天高地厚。”
赵闲端着茶水,不以为意:“我见即我知,书上的东西大多夸大其词,亲眼所见后看不上,就是看不上。就如同身无外物的读书人,瞧不上我这家财万贯的大少爷,人之高低不在家财,仙的高低也不该在修为。”
南宫天洛听的很认真,缓缓点头,微笑问道:“怀才则不惧,是为大丈夫,公子的话确实有道理。那公子觉得,世上仙人,当以什么论高低?”
赵闲略微思索,想起了溢州城的柳飞月,他轻笑道:“就如同剑客一般,心怀武道便是剑客,哪怕他只是蹒跚学步,刚踏上修行之路,即便技不如人,也值得人尊敬。而心中无道,只有一身通天蛮力的,修为再高,也不过是个莽夫。”
“心境?”南宫天洛面带笑意,认真道:“公子是说,仙人的高低,取决于自身的心境?”
赵闲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形容词倒是很贴切,开口道:“算是吧,我不是仙人,不知道仙人在想些什么,不在我看来,不会是这些打打杀杀。”
南宫天洛含笑不语,提起桌上的茶壶,填满了茶水
言语间,天上逐渐黑了下来。
月上枝头,空旷的街道反而明亮了几分。
车轮声由远及近,不大的马车停在了栅栏外,驼背的老马夫依旧昏昏欲睡,双目神游。
南宫天洛脸上,露出些许无奈,站起身来,盈盈福了一礼:
“楼中事务繁杂,新来的管事镇不住楼中姐妹,妾身得去茗楼了。”
赵闲收起了脸上笑意,点了点头,手指轻扣着桌面。
南宫天洛如往常一般的温柔宁静,转身走下了小楼前的台阶。
只是,刚刚迈出一步,忽然手腕温热,被一只大手握住了。
握的很轻,却如同一团烈火般,让人难以忽视,吸引了全部心神。
身着月白长裙的女子,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很难察觉,却又十分明显。
夜风徐徐,画面就此定格,似乎连东水河中的水流,都在此刻停止,天地间不在有半点其他声响。
背对着小楼,看不到南宫天洛的脸色,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良久,南宫天洛转过头来,双颊上残留着些许绯色,宁静如常,低声道:“公子,怎么了?”
赵闲站立在小楼前,身形笔直,目光平静而又认真:“茗楼没什么好呆的,仙人也不过如此,跟我回祁安县,我赵闲,必然明媒正娶,此生不负于你。”
街道马车之上,向来昏昏欲睡的老马夫,眼中终于恢复了少许神采,淡淡撇了一眼,双眸中意味莫名。
南宫天洛小嘴微张,显然愣了片刻,继而脸颊泛红,一只红到了耳根,低下头,轻声道:“公子,还真想做妾身的入幕之宾啊?”
赵闲表情不变,只是手上握的紧了一些:“我说真的。”
南宫天洛酥胸微微起伏,纤细的手握紧又展开,抬头瞄了一眼,又低了下去。
只是面前的青年,眼神从未变过,认真而平静。
“我,还有些事没做完。”
良久,南宫天洛喃喃出声,声音轻柔:“现在朝廷局势混乱,长公主身边可用之人甚少,公子若是走了,想来也不会心安。再者,世间仙人,也不会如公子想的那般不堪,可能是公子还未真正看到吧。”
赵闲偏了偏头,并没有否认这句话,龙离公主心系大玥,作为合格的掌权者无人不敬畏,为人也很难让人不产生好感。他力所能及自然会协助。
而世间仙人,既然有老琴师,便有其他这样的高人,只是大玥太小罢了。
赵闲想寻仙不假,但最在乎的也不过身边一二人,上次红花楼的刺客,让他明白大多数修行中人,都是不择手段的。
他不是孤身一人,他还是赵家的长子长孙。
修行中人为了大道长生可以了却红尘,他不会。
若连立身之本都可以抛弃,即便成了仙人,又算个什么东西?
南宫天洛轻茗嘴唇,往前踏了一步,离得很近,抬头便可以看见这张日渐成熟的脸颊。
犹豫许久,她抬起了纤细的手臂,环住了赵闲的腰。
身形轻柔如弱柳扶风,如同依靠着结实的参天大树,将脸颊贴在衣襟之上,轻声道:
“人身不如意十之八九,做事无需尽善尽美,只求问心无愧,公子向来都是如此,不是吗?”
赵闲吸了口气,鼻尖传来淡淡幽香,沁人心脾。
他抬了抬手,终究只是点头一笑。
“只要公子愿意,带我回祁安县也好,带着我寻仙问道也罢,我都跟着。”
南宫天洛抬起脸颊,凝望着面前的青年,目如清泉,洁净如玉:“我南宫天洛,说的也是真的。”
四目相对,不知为何,赵闲忽然有几分拘谨。
月色之下,对视许久,竟然是他先败下阵来。
赵闲破颜一笑,抬手拥住南宫天洛,轻轻抱了一下。
然后,便退后几步,招呼了一声小寒,往栅栏外走去。
“真的就好,那啥,明天还得送成家去望山郡,先走了。”
年仅十九岁的青年,终于回过味来,走路有些飘,说话少有的不太利索。
南宫天洛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竟是噗的一笑。
明眸皓齿,一笑倾城,连月光都失色了几分。
只可惜,眼前这个看起来越发成熟的男子,终究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郎。
年少轻狂有了,却没有那股风流无双。
走的有些急。
马车上,驼背的老马夫,看着从面前经过的青年,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昏黄的双眼之中少有的带了几分调笑。
或许是在和当年那个风华绝代的剑客做对比。
虽然差得远,好歹有些剑客的影子了。
只可惜,这个瓜娃儿不学剑,练什么刀。
否则他和剑皇城那位宿敌,在百年之后,又可以看到一位半路杀出的浪荡子,在剑皇城头添上一把新剑。
通天福缘傍身,或许还能将那皇城无二的名头,给摘下来。
当然,这只是想想。
若真学了剑,便又是另一个人了。
剑与刀,并非只是兵器那么简单。
夜色下,连柳絮的飘动都是无声无息。
南宫天洛驻足静立,眼中一如既往的宁静,只是微红的脸颊,让她少了几分平时的自然。
便在此时,一个穿着碎花小裙的小姑娘,手忙脚乱的从屋里钻了出来。
埋头如同小鹌鹑般行走,脸上竟然红成一片,比当事人还要局促。
走过南宫天洛身旁,小寒顿住脚步,想了半天也没找的合适的说辞,竟然慌慌张张的行了个礼,然后就转身跑了。
眼神极为古怪,但是又不敢表露出来,直到离了老远,才拉着自己少爷的袖子,小声说个不停。
月光之下,主仆二人就这样在杨楼街上,牵着马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