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赵闲按部就班,穿上了黑羽卫的飞鹰服。
因为有要事,天尚未亮便起了床,准备先去典魁司一趟。
殷老头显然起的比他还要早,独自坐在桂花树的躺椅下,欣赏东方日朝霞。
瞧见赵闲进来,他将手弩丢了过去,不屑道:“还以为多玄乎,投机取巧的玩意,没甚意思。”
赵闲抬手接过,仔细勘验一番,并无损坏。
只是手弩和弩箭上铭刻的花纹变了些,歪歪扭扭如同蚂蚁爬爬。
他眉头一皱,抬起手弩指着桂花树,准备试上一箭。
哪想到本来懒散的殷老头,迅雷不及掩耳的来到了他身前,抓住他的右手高高抬起,怒骂道:“隔壁你家院子,没见过你这么败家的。”
赵闲抬抬眉毛,指向自己的手弩:“老伯,你改了什么东西,总得交代一声,万一厮杀之时闹了笑话,难堪的可是我。”
殷老头满脸不难烦,摆摆手道:“弩箭上添了些小东西,威力大了点,除此没甚区别。”
赵闲半信半疑,收起手弩放回玲珑阁内,然后扛着死道士,出了院门。
因为是白天,街上的馄饨摊包子铺已经开张,他将尸体用黑布裹了起来,放在大黑马的背后。
典魁司就在南城,路程不远。
赵闲拍马疾行,路上总觉得不放心。
走到半路,他又将手弩掏了出来,认真观看几番后,还是觉得试一下才放心。
身为黑羽卫,总不能对着街上行人来一箭,大早上也没有不长眼的修士。
行至殿魁司侧面的院墙外时,他见街上无人,便顺势对着典魁司朱红的围墙。
来了一箭!!
清晨,离阳宫内灯火如昼。
近百宫女穿行在廊道间,准备早膳、洗漱等。
清风吹动幔帐,盘坐与床上的龙离公主,褪下了贴身素衣,换上了华美的大红色宫裙。
虽然接近金色无垢的境界,长年的习惯并未改变。
皇城内的规矩也极为森严,即便是当朝天子,起床、膳食、入睡的时间都很明确,龙离公主自然也不例外。
双手放入温凉的水里,她表情平静,眸中却难掩心事重重。
换做往日,找个人打一架什么烦恼都会抛之脑后。
可惜,她已经长大,不再是那个敢十四岁单枪匹马出大玥的小龙离。
嬷嬷吴清婉,态度恭敬一丝不苟,双手递出擦手用的丝巾。
龙离公主抬手准备接果,便在此时,一声轰然巨响,震彻整个东华城。
白日惊雷,不过如此。
服饰的宫女都是一个哆嗦,惊恐的四顾,还以为大陈的兵马打过来了。
龙离公主也惊了下,抬眼望去,却见南城典魁司的方向,升腾起了一阵烟尘。
看这动静,恐怕是六境修士全力一击,毁去了整个典魁司。
龙离公主第一时间的念头,是有人劫狱。
典魁司下方便是天牢,关押了很多境内境外的修士。
除了有人铤而走险劫狱,她想不出其他理由。
龙离公主并未惊慌,反而有些兴奋。
伤势未愈,上次又让竹叶青逃了,她憋了一肚子火气,正愁没人练手。
未等贴身嬷嬷吴清婉开口阻止,一杆长枪便自深宫飞入她的手中,脚踩飞剑凌空而去。
青莲巷,坐在桂花树下的殷老头,提着酒壶咂咂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让你别乱射咋就不听劝,真是个败家子,浪费老夫好些材料。”
而南城的殿魁司,坐镇此处的司正是一位文官,上了年纪,正哆哆嗦嗦的藏在桌子底下,看向破了个大洞的屋顶,破口大骂:“谁他妈行刺本官,来人,给我千刀万剐了。”
而南城一侧倒塌的院墙两侧,密密麻麻站满了百十来个身着黑衣的大汉,官刀出鞘警戒的环首四顾。
本来只是破了个大洞,从院墙一直到典魁司衙门的大堂。
在外候命的百十来号黑羽卫齐刷刷跳上屋顶,反倒是将几栋屋子给踩踏了。
远远看起来,就如同典魁司被拆了一般。
还未找到胆大包天的刺客,龙离公主便从天而降,落在了院墙外。
灰尘散尽,街上满是瓦砾碎砖。
龙离公主感受周围的波动,除了一道弱小至极的气息,并没有什么高手藏在周围。
反倒是地上一具尸体,引起了她的注意。
正想上前探查时,马嘶声响起,一匹熟悉的大黑马,从街上破了个大洞的屋子里窜出来。
紧接着,赵闲从屋子里走出来,满脸震惊的看向前方的典魁司。
透过笔直的大洞,甚至可以看到殿魁司对面刚升起的太阳。
龙离公主偏了偏头,长枪插在地上,颇为好奇的望向赵闲:“不会是你干的吧?想劫狱不成。”
赵闲拍了拍衣衫,勉强一笑:“禀殿下,上次说的那位搬山道人,确实有几分本事,经过他的手改良,这破气弩杀力大增。”
龙离公主‘哦’了一声,微微眯起绝美的眸子:“所有,你就用典魁司衙门来试手?”
赵闲张了张嘴,好像还真是如此,无奈点头。
他只是用围墙试手,哪想到殷老头本事这么大,将这法器品阶的破气弩,硬生生改成了这般模样。
辩解无用,他抬手一礼,开口道:“是我莽撞,会负责将此地修缮如新。”
现在他也唯有庆幸没有直接去皇城,若是在皇城开个窟窿,他今天就可以上太华殿议政了。
龙离公主轻轻点头,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修行中人难免失手,毁掉几栋房子不算大事,她也拆了离阳宫好几次。
望向赵闲手中的弩箭,她伸手要了过来,仔细的打量几眼,眸中逐渐露出惊讶:
“这位前辈造诣颇高,看起来像是墨家一脉的手法。”
赵闲不可置否,点头道:“手艺是挺高,就是人不行。”
龙离公主看了一会,虽然还想仔细深究,却被地上的尸体吸引,只能将破气弩的事放在了一边。
她转而望向地上道士的尸体,表情凝重,问道:“这也是你带来的。”
赵闲点头:“昨晚在南城郊外的树林中发现此人尸首,未佩文牒不明身份,所有带来典魁司核实。”
龙离公主轻轻点头,瞧见那柄流光内敛的拂尘和阴阳鱼玉佩,脸上的表情轮番变化。
良久,她回头望向赵闲,勾起了嘴角:“不后悔?”
赵闲略微思索,试探性的问道:“要不将功补过,抵典魁司的损失?”
“休想!”
龙离公主大袖一挥,颇为利索的拒绝了赵闲:“黑羽卫赏罚分明,从无将功补过一说,你现在身为总旗,当以此为戒。”
赵闲见她认真摆起了公主架子,只得点头轻笑,谢过这番奖赏。
黑羽卫总旗共有九位,天字头中有三个,每人管辖十二只小队四十八人,职位与尉迟虎相当。
赵闲从来没有走仕途的心思,管辖黑羽卫更是没什么兴趣。
唯一的好处,只有月俸从一枚白玉铢提到了三枚。
出于龙离公主的好意,赵闲倒也没有拒绝。
只是觉得出来修仙,走的越来越偏了。
这才几个月的功夫,若是再熬上几年,还没成为天灵宗的入门弟子,先成了大玥朝廷的将军,那可就闹笑话了。
接下来的几天,东华城内都平安无事。
市井间载歌载舞,文人士子依旧风流倜傥。
只是明眼人已经察觉倒了气氛的不对劲,朝堂上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魁首街居住的大陈国使臣,每天到皇城来回奔波,也派遣使者去各家重臣的府上拜会。
冰下暗流涌动,明面上却如同无事发生。
道士的尸体被送往了最近的天灵宗,由几位长老仔细勘验。
得出的结论却吓了一跳,竟然是一位元婴境的道门高人,陨落在了东华附近。
随身携带的法宝都有两件,道袍和拂尘,玲珑阁未能打开,还不知道有没有更好的东西。
至于为何陨落,几位长老自然猜不出来。
不过南屿洲地势虽然辽阔,高人厮杀你追我逃,跑到大玥境内被追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得出这个结论,几位长老都心生寒意。
还好没有殃及鱼池,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高人,若是拼死反扑,东华城直接就除名了。
至于为何两样法宝没带走,倒也解释的通。
瞬间斩杀元婴境仙人的强者,估计是三宗五城十一楼中的老祖,根本不屑这些只能唯道门所用的玩意。
这么一推算,大玥反倒是因祸得福,白白得了两件品阶不低的法宝。
元婴境道士的尸首,虽然也是世间至宝,天灵宗的众位长老商讨过后,并未擅自处置,而是放在了奇啸洞中温养。
这样以后某个仙家巨擘找过来,也好有个交代,免得将账算在了大玥头上。
而赵闲,与黑羽卫中褪下的老人交接后,成了天字头三位总旗之一,飞鹰服用金丝点缀,斩罡刀换成了灵气品阶的宝刀,出自之外没有太大区别。
杜庭接任了天究队的头,从军中选拔了几个能手补充。
因为都是新人,杜庭水准也不咋地,还落了个天字头之耻的名号。
毕竟黑羽卫天字头的人,都是从血海里淌出来的。
好在有赵闲在,没人敢真的取笑杜庭带的天究队。
虽然位居总旗,事情倒是变少了,正常情况都是坐在离阳宫或者典魁司喝茶。
赵闲得修缮典魁司,到还不觉得无聊。
典魁司损毁的情况,那一箭造成的并不算严重,因为聚力一点,只在几面墙上穿了个大洞。
后面百十号莽夫跳上房顶各显神通,才是最头疼的。
多处梁柱上都出现了裂纹,不至于塌陷,但也不敢住人。
修修补补总有隐患,赵闲便直接拆了这一片的房屋,修几栋新的。
而罪魁祸首殷老头,则被拉来当了免费的劳力。
他喜欢建房子便让他建个够。
本来是存着报复的心思,结果却让赵闲大为意外。
殷老头的兴致比他还高,直接架空了他这财主开始临场发挥。
只过了两天,赵闲便黑着脸将他拉到了一边,给他算起账来。
修个破凉亭,要用龙涧山的玉精石为基,柱子要用三岔林中的百年影木。
光是这两样都能耗费数十万两白银,这是在修皇宫?
他要这么修了,先不说龙离公主高不高兴,朝廷的言官御史,第二天就能将赵家抄家,流放龙涧山。
这他妈是在与国斗富,在当今圣上面前摆阔。
一条僭越的罪名都够他受的。
没想到的是殷老头还一脸嫌弃,说用的东西不够好,他是看这些现成的,才将就一下。
赵闲想也没想,直接把这老儿踹回了青莲巷,请来的正儿八经的工匠,开始修缮。
几栋房子而已,也花不了多少银子。
虽然对殷老头不善,他的手艺赵闲还是看重的。
与司正交涉过后,将授予其客卿身份的奏折送进了御书房。
远道而来的搬山道人殷渠,便成了大玥正儿八经的客卿,万事由朝廷出钱包办。
赵闲本以为这老头要狮子大开口,却没想到殷老头只是讨要了不少好酒,便赶着老马车出了东华,前往其他郡转悠。
作为投名状,殷老头将改良破气弩的法子给了朝廷。
只是这手艺算得上巧夺天工,耗费也是惊人。
赵闲典魁司射的那一只弩箭,竟然耗费了价值十余枚白玉铢的材料打造,还不算殷老头的手工费,而且收不回来。
一箭下去,射掉了万两白银,威力能不大嘛。
花十枚白玉铢请个修士出手,造成的效果估计更惊人。
虽然对大玥来说华而不实,没法大量装备黑羽卫,像样的手艺却是万金难买的。
朝廷还得意派了官员过来,登门道谢了一番,
至于有没有暗中派仙人过来查探殷老头的境界,赵闲倒是不得而知,殷老头的手艺,已经足够朝廷重视了。
几天平静过后,一件事倒是引起了赵闲的注意。
一天早朝之上,礼部侍郎陈清秋在太华殿外长跪不起,怒斥当今天子优柔寡断无治世之才。
骂了大半天后,直接一头撞向金殿外的石柱,大有以身殉道的意思。
当然,最后被同僚们拦住,没能真的身死当场。
大玥天子刘瑾瑜气的二佛升天,要将其打入天牢,最后也被百官跪着请求收回了金口玉言,改为罚俸三年。
历次累积下来,礼部侍郎陈清秋,恐怕此生都拿不到俸禄,得靠卖字为生。
书生的手段与帝王的制衡之道,真真假假如九曲回肠,不在官场浸淫半生看不清立场。
赵闲只能当个局外人,看看就好。
至于陈清秋是不是真的想死,当今天子是不是真的生气,不在他考虑的范畴。
将典魁司修建好后,便回到了离阳宫领命。
而此时,已经到了八月初。
一场真正影响关乎大玥国祚走向的对话,正在皇城深宫内悄然进行。
御书房,太监和宫女颔首低眉,背对着经闭的御书房大门。
御书房内,同样是寂静无声。
身着黑底红纹龙袍的大玥天子刘瑾瑜,面色凝重的坐在书案后。
熏香寥寥,从铜鹤的开口处升腾。
双龙衔铢鼎上云彩变幻如同活物,将这间屋子与世隔绝。
墙上的字画前,身着黑衣的岳平阳负手境立,表情不悲不喜,只是欣赏着墙上先辈留下的字画。
‘天开万物以报人,人无一物可报天’
字很好,一直是天灵宗的祖训,刻在归露峰上。
“国师,朝中百官日日紧逼,朕若再不给答复,岂不真成了优柔寡断的庸君。”
刘瑾瑜心平气和,望向这位大玥的依仗:“还请国师表态,没有您的指引,朕万万不敢下次决策。”
不敢下决策,而不是不会下决策。
岳平阳幽幽一叹,双眸依旧古井无波,只是显出了几分疲惫:“我老了。”
无论承不承认,他都已经老了。
否则也不会娶妻生子,不会在竹叶青面前不拔剑,不会在青泉宗的步步紧逼时不发声。
他已经不是剑客,只是一盏风中残烛,燃烧着最后的余烬,为大玥带来短暂的庇护。
游子未归,青黄不接。
垂垂老矣的元婴,在这灵气入不敷出的大玥,已经撑了太久。
当年也曾风华正茂,也曾仗剑天涯。
昔日的老友,已经成为了各大宗门的支柱,风采依旧,活跃在杀机与福缘并出的大道上。
他却只能画地为牢,呆在自家一亩三分地,孤独而坚韧的等待着那最后一战。
有失落,有恍然,却绝无后悔。
因为在他闭眼之时,可以坦然说出此生无愧。
无愧手中剑,无愧心中道。
每每念及此刻,他也会心潮澎湃,希望那一战早些到来。
但坚韧的意志又让他压下了这个的想法。
只有不出剑,才是大玥的护国剑圣。
出了剑,大玥便再无依仗。
天灵峰上慢慢老死,才是他最好的结局,这样他可以守护到最后一天。
可这样的死法,也是一个剑客最可怜的结局。
天子刘瑾瑜,听见这句‘我老了’,沉默了许久。
他一直不愿承认,因为面前这位老者,比他手上的数十万铁骑,更让人感到安心。
可自从竹叶青的境界暴露,心便没法再安下去。
两位元婴境的仙人,其中还有攻守兼备的一条通天巨蟒。
即便是花钱雇来的,大玥上下也不敢小觑,因为他们花钱,也雇不道一位元婴境的客卿。
五位仙人加上龙离公主,也仅仅伤到了那只大妖。
真正打起来,胜负不言自明。
他知道对于蛟龙之属,刘氏有独门的应对之法,龙离公主也天资卓绝,但这不是赌国运的时候。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书生治国,满朝喋喋不休叫嚷‘战与和’的文官,有几人能看清真正的局势。
现在的处境,是生与死。
大玥天子刘瑾瑜抬起眼帘,望向那个不再是依靠的老者,轻声开口:“朕,不能做亡国之君,天下百姓,不能因朕一人决断,葬送了太平。”
岳平阳长叹一声,似是答非所问,却又语重心长:“龙涧山下,埋的是你我的先祖。”
“朕,别无他法。”刘瑾瑜猛的一拍桌案,玉制的镇纸四分五裂:“若能战,朕何尝不想做那盛世雄主,先帝将河山交付与朕,是让朕护住这千秋的基业。即便此举愧对先祖,只要保的大玥万世永昌,九泉之下,先祖也不会在意一具凡世的躯壳。”
“那,怡君了?”岳平阳语气平静下来,转而望向大玥当今的天子。
刘瑾瑜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成大事者当忍辱负重,怡君自小被大玥以举国之力培养,在外屈就几十年,又不是断了长生之路,她因当明白这个道理。”
岳平阳苦笑:“对于凡人来说,是一辈子。”
“她不是凡夫俗子。”刘瑾瑜猛然抬首,目露精光:“她是朕的女儿,是大玥的长公主,是让人闻风丧胆的胭脂虎,总有一天,她会站在国师的位置,重新让大玥傲然与世。”
话语中充满自信,与对龙离公主的企盼,如同当年将国号改为‘昭鸿’一般。
天道昭章,鸿蒙初辟。
可惜,这份自信,还是不够。
岳平阳长长舒了一口气,轻声道:“罢了。”
话落,这位年迈的老人,转身走出了御书房,独留下这位承受着重担的大玥天子。
担子很沉,虽然极力的想要抗衡,却依旧力不从心。
他这位护国剑圣,何尝不是如此。
每走一步,脚步便承重一分。
几十年来如师如友,如父如子。
看着大玥天子从襁褓中呀呀学语,看着他受圣贤教诲,看着他带大玥走向前所唯有的繁荣昌盛,一直看到几十年后的今天。
对于这位大玥天子的付出,比亲生儿子岳进余要多上太多。
在太平盛世,岳平阳对这位守成之君、中兴之帝,是满意甚至自傲的。
比他那个位列大玥双壁的嫡子,还要感到自傲。
但现在的大玥,不再是往日的太平盛世。
“站在我这个位置的,不会是怡君。”
似有似无,一句淡淡的叹息,飘散在御书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