钜奴国位于归雁楼南侧,距离三千余里。
三千余里对于归雁楼这样的仙家豪门来说,等同于家门口。
有人偷偷摸摸的钻入了宗门的禁地,然后杀了门卫不知所踪,这和在大玥跑去典魁司衙门劫狱差不多,直接挑衅了掌权者的无上威严。
造成什么后果不重要,这种行为肯定是要死的。
赵闲对此不是一无所觉,但也没太过放在心上,他找路出去理所当然,总不能一辈子待在雪山里。
在钜奴国皇城外的深山里跑了两天,一直没有人追上来,赵闲也稍后放松了些。
路上从晁宗的嘴里,到是搞清楚了些许形势。
钜奴国同周围十几个小国,都是南方楚雁王朝的属国,楚雁王朝又是归雁楼的附庸,要想走赶远路,得去楚雁王朝的帝都,那里修行中人和宗门据点很多,应该有门路。
夜色下,大山之间。
冬天的气候让荒山显得清冷,一轮弯月挂载枝头。
光秃秃的大树下升起了一堆篝火,小寒在旁边烧着热水,赵闲站在高处观察四周的形势。
黑衣汉子晁宗搓着手,敲见小寒递过来的肉干,他呵呵笑道:“赵兄弟是军伍中人?”
赵闲见周围没有风吹草动后,从树上跳了下来,闻言轻笑:
“朝廷的侍卫,不算军伍中人。”
晁宗啃着肉干,呵呵一笑:“当年我也从过军,因为有两下子,做到的伍长。”
小寒颇为好奇,笑眯眯的问道:“既然晁叔叔在军中当了官,为什么落魄成这样?不都说走投无路才会混江湖。”
小寒说话很直,赵闲都有些无奈,在她脑袋上敲了下。
小寒吐了吐舌头,有些委屈。
晁宗到是不在意,随意道:“我倒是是想当官,可惜最后朝廷触怒了坐镇此地的尊主,举国上下都被贬为贱民,我还算有两下子,就逃了出来。”
赵闲点了点头,也算理解。
大玥都能被青泉宗逼的失去半壁江山,身在归雁楼附近,估计连谁当君主都得先请示,不让抬手就给灭了。
说起来陈年旧事,晁宗脸色显出几分落寞,摇头叹道:“赵兄弟武艺高,但我看得出来没走过江湖,像是书香门第出来的秀才。修行也好江湖也罢,都是人吃人的地方,兄弟以后还是得小心些。”
赵闲没有否认,他从小到大平平安安,确实没闯荡过江湖。
见这位江湖上的老手好心叮嘱,赵闲便顺势请教道:“涉世未深,只在书生见过江湖险恶,晁兄若有经验,可否传授一些?”
黑衣汉子哈哈大笑,伸出手勾了勾:“讲故事,得有酒。”
赵闲倒也来了兴致,取出酒坛到了两碗,然后虚心受教。
“这混江湖,仗义、侠气都是胡扯,想要活着,无非一个字:怂!”
晁宗端起碗喝了一口,笑呵呵的道:“读书人常说山外青山楼外楼,武功再高总会遇到更高的,特别是修行一道,稍不留神就被仙人顺手给收拾了。所以了,不管遇到任何人任何事情,能跑就别动手,走不了就装腔作势吓唬人,吓不住就求饶,若还是不行才拼命。”
小寒皱了皱眉头,忍不住插嘴道:“这要是传出去多丢人,还怎么当大侠?”
张小花到时听的认真,眼神灼灼,不放过任何能多走一步的机会。
晁宗胡子上挂着酒水,笑咪咪的道:“女娃儿,死人是没有脸面的,只要活着,哪怕输一辈子最后成了天下第一,也没人敢说半句不是,别人编都能编出一大堆英雄事迹,把你捧到天上去。”
赵闲轻笑了两声,倒也没有否认这番话。他抿了口酒,问道:“那行走修行一道,要当心些什么?”
晁宗对这个问题到时颇有兴趣,大笑道:“女人呗,以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经验来看,越是漂亮的女人实力越强,若是漂亮的不像个人,那肯定是传闻中的仙子。”
赵闲略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不过他倒是明白其中的缘由。
跻身金丹,修行者已经祛除全身杂质达到了金色无垢的地步。
肤如凝脂、冰肌玉骨,又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相伴,只要不是天生畸形,都丑不到哪里去。
晁宗说到这里,又望向赵闲:“还有就是年轻人,年纪越小越恐怖,原比那些白发白须的糟老子可怕,特别是那种长的细皮嫩肉跟娘们似的,多半修为高深还心狠手辣。”
这个道理,和漂亮的女人差不多。
小寒听的津津有味,忍不住看向自家少爷,嘻嘻一笑:“我家少爷长的这么壮,耍刀的时候和大猩猩似的,肯定不是心狠手辣的坏人。”
赵闲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怒视向小丫头,暗道上次还是熊瞎子,这次怎么就变成了大猩猩?
晁宗哈哈大笑,颇为有趣的道:“女娃儿你这就不懂了,没把子力气怎么使几十斤的大刀。”
说着他撸起袖子露出胳膊肘:“你家少爷在用刀的好手里面还算苗条的,我曾经见过一个用八角锤的高手,那才叫壮,铁塔般的汉子,每次吃饭都得坐两条板凳,碗有脸盆那么大。”
坐在篝火对面的张小花,偷偷了看向自己的小胳膊,眼中露出了几分黯然。
赵闲听的是哭笑不得,摇摇头打断了二人的评价:“晁兄,你还是说说怎么去楚雁国,路上有哪些小心的地方,在这么聊下去,我以后得改吃素了。”
晁宗方向了酒碗,捡起一根树枝准备在地上画路线。
赵闲人生地不熟的,怕路上有遗漏,便转头问道:“小寒,带了纸没有?”
因为是小寒收拾的屋里,这些不随身的物件都放在小寒的荷包里面,赵闲也不清楚出门的时候有没有带着。
小寒点了点头,从荷包了取出了一张白纸。
赵闲接过白纸,正准备递给晁宗,忽然眉头一皱。
手上的白纸极为细腻,平滑如镜面没有半点毛糙,赵闲只是握在手里,便察觉到体内的真气缓缓流入白纸中。
这种情况,只有能自吸纳天地精华的天材地宝才会具有。
他平时用的宣纸是产自青合郡的竹纸,工艺及佳但也只是凡物,这绝不是他的。
赵闲望向小寒,蹙眉道:“小寒,这纸那里来的?”
小寒似乎反应过来,缩了缩脖子,没有说话。
赵闲见状,顿时明白了她的心思,不禁揉了揉额头。
将纸递给晁宗后,他拉着小寒走到僻静处,温声道:“少爷又不会怪你,藏着做什么?”
小寒低着头,有些委屈道:“洛儿姐姐知道少爷不会要她的东西,所有让小寒拿着,说是少爷问的时候,再拿出来,我相信洛儿姐姐,也怕少爷还在生气,所以..”
赵闲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笑道:“少爷唯一生气的地方就是她把我们俩丢在这里,快拿出来让我看看是不是送我们回去的东西,要是她承认错误将功补过,少爷就不生气了。”
“少爷,洛儿姐姐是好人的。”小寒嘟囔了一句,不太情愿的从荷包里取出了几件东西。
宣纸、小豪、麻绳,还有七颗透明的珠子,以及一封信。
这只纤细的小毫赵闲见过,通体雪白,南宫天洛经常用来写字画画,一直放在二层小楼的书案上。
赵闲瞧见这几样东西,满脸的莫名其妙。
他看了看头顶的枯树枝,暗道莫非是用笔在宣纸上写一封遗书,然后用绳子在这里上吊就能回去?那珠子做什么用的?
赵闲自然不会真去上吊试试,他抬手接过信件撕开。
信封打开的瞬间,一道白光从里面闪了出来,刺入了他的眉心。
赵闲猛然皱眉,只觉得脑中胀痛神魂不稳,意识也有些恍惚。
腰间的长剑逍遥游剑鸣声骤起,如泣如诉,似乎是感觉到了彼身所求的东西。
剑鸣声凄婉而又决然,几乎脱鞘而出。
而赵闲则是浑浑噩噩有些恍惚,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老人的虚影。
身材高挑修长,手持三尺青锋,如山岳般厚重而高不可攀,站在天地间傲然于世。
长剑轻抬,指向天地。
没有剑气纵横,天地却在此刻分离,愈来愈远。
这一剑,斩断了天与地,也斩断了仙与凡。
陆剑尘的毕生杰作,从未显世过的第三剑!
取死之道,脱仙入凡。
陆剑尘的傲然与决然,这一剑展示的淋漓尽致。
世界所有人都往上爬,只他一人,为了个‘情’字可以斩断天道往回走。
这个场景,和以前看到三式刀法如出一辙。
赵闲猛然惊醒,揉了揉额头,胀痛已经消失。
小寒则眼巴巴盯着他,关心道:“少爷,怎么了?”
赵闲看了看手中的信封,长久的疑惑算是消了。
原来一直在给前面领路的,是她啊!
“没什么。”
赵闲轻叹一声,展开了手中的信封,上面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予泽,见字如面,原谅我一直以来的自作主张,我知道错,但我不会改。’
赵闲眨了眨眼睛,那抹温柔带着几分调皮的微笑近在眼前,只是再难感受到温馨,太多东西搁在了彼此之间。
他叹了口气,继续往下看去:
‘陆老让我把此剑交给心怀武道的人,我把它给了你,这是我唯一能还你的。至少这样,我救你就不是因为交易和承诺,仅仅因为我喜欢你。
可惜,不能看到你为我用出这一剑,仙人境之前无法使用此剑,一定要守口如瓶,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
赵闲摇了摇头,心中说不出的感觉,或许是难受。
若是在小楼中能这样坦言相待,何必这样天各一方,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清楚。
‘龙离公主心境稳固前,你不能回去,所以把你和小寒丢在归雁楼,让小寒跟着,是不想你死在路上,请原谅我的自私。
我很想再帮你,但羽翼之下无雄鹰,接下来的路得自己走,背后再无人守护,万事小心。
方才的剑气,惊动了西方二十里外的归雁楼护法许栾,正往此处赶来,你即刻动身向钜奴国都城方向跑,不要御剑。
时间不多,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也只能到这里。
珍重!’
赵闲愣了愣,正想问句‘你咋知道?’,忽然反应了过来。
他猛地抱起小寒便往东方急奔,同时回头呵道:“快走!有人围了过来!”
其实不用他喊,晁宗和张小花都是从血海中爬出来的,瞧见赵闲的反应便飞速起身跟着跑了过去。
三人都是武修,全力奔逃虽然比不上修士御剑,速度也极快,不出片刻便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刚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身着白衣的男子便无声无息出现在大树旁。
许栾眼中戒备,扫了一圈确定不是有人故意引他过来后,才走到篝火旁。
打量已经烧开的铜壶,他摩擦着手指来回渡步。
从地上脚印判断,确实是掏出来的几人,但刚才那股剑意...
身着白衣的男子眼中依旧惊疑不定,暗道莫非真与那刺客有关?
他思索良久,没有顺着气息追上去,飞身而起朝着归雁楼的方向赶去。
赵闲在山林中跑了小半个时辰,发现背后并没有什么动静,速度才慢下来。
此处是位于山坳之间,一条小溪从下方淌。
寒冬腊月,溪边石头上结了冰锥,虽然阴冷了些,倒是颇为隐蔽。
晁宗跑的满头大汗,此时停了下来,便有些奇怪的问道:“赵兄弟,刚才怎么了?”
赵闲背着小寒,总不能说是从信上看到有敌人过来,只是随口解释道:“察觉有异,为防不测便直接跑了。”
这个回答,到时让晁宗颇为佩服,笑呵呵的道:“谁说赵兄弟涉世未深,这不明摆着老江湖,与事不管轻重先跑再说,不错不错。”
张小花已经体力不支,恼火的冲了过来,压着怒意道:“给我解开!”
赵闲想了想,放下了小寒,抬手解去了她身上的困龙决,开口道:“已经出了困境,他们在追我,你们跟着迟早遭殃,大家有缘再见吧!”
现在这种形势,走一起目标太大,以二人的本事,只要分开便是泥牛入海,再也找不到踪迹。
晁宗想了想,抱拳道:“若不是实力不够,定要护送兄弟去楚月国,当下成了帮不上忙,也只能江湖再见!晁某在此谢过兄弟的仗义之恩。”
说着,黑衣汉子便有附身行大礼。
赵闲抬手扶住了他,随意道:“我不是为了帮你才杀人,晁兄一身侠气,若是在这里呆不下去,可以去天梭城以西的大玥国,那里敬重侠士。”
晁宗豪气的抬手:“凭兄弟这句话,我也要过去看看,赵兄弟在那儿应该不是寻常人,到时候可得多关照晁某。”
赵闲抱拳道:“路途遥远,同行会给晁兄惹祸上身,有缘再见。”
送走了晁宗,赵闲转眼往下剩下的少女。
张小花听到要他们走,本来的几分火气收敛,只是站在那里不动。
浑身脏兮兮的,看起来颇为可怜,如同无家可归的乞儿。
赵闲见过她杀人的场景,自然不会被这表象欺骗,从玲珑阁里取出那把短刀,递给了她。
张小花夺回短刀插在腰带上,然后抬起下巴,认真道:“你教我刀法,我把命给你。”
赵闲抬了抬眉毛,颇为奇怪的望向她:“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
“你要什么都可以,但我只有一条命。”
张小花双眸炯炯有神,身体瘦弱,却站的笔直。
赵闲见小寒放下,走到近前,摇头道:“我的刀,不是用来杀人的。”
张小花紧握着双拳,不信道:“这么厉害的刀法,不用来杀人,还能做什么?”
赵闲找了块石头坐下,正襟危坐,认真道:“你学到,为了什么?”
张小花犹豫片刻,回答道:“吃饭!”
人是要吃饭的,不成为强者,在修行一道连活着都是奢侈。
这个理由虽然可笑,却很合理。
赵闲点了点头,微笑道:“只是吃饭?”
脏兮兮的少女,死死的望着赵闲的眼睛,没有说话,或许是不明白意思。
赵闲叹了口气,轻声道:“你有家吗?”
张小花摇了摇头:“小时候爹娘饿死了,我随着师父修行,后来师父也死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少女的眼中没有悲伤没有仇恨,只是平淡,如同诉说着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赵闲沉默了片刻,终是摇头一叹,这时候和她讲些保家卫国的大道理,没有意义。
他起初练刀,只是想当一名侠客,像书中写的那样快意恩仇。
现在走的远了,逐渐明白兵器是一件工具,是用来捍卫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武者要修的,是心中的刀,而不是手上的。
出刀需要理由,明白为什么出刀,这是他的武道。
只要心念通达,只要确定该这么做,他的刀便一往无前,势不可挡。
为了这一刀他可以去死,可以放下任何东西,可以做世间最无情的人。
但这一刀,要师出有名!
眼前的少女,在刀尖上摸爬滚打,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不往上爬就会死,这是绝境。
绝境之下成长起来的人,若没有武道,只是一只会杀人的野兽。
嗜血而残忍,却不知道自己做这些为什么,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为了变强而变强,直到走上绝路。
赵闲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但至少在他看来,眼前的少女不能学他的三刀。
这三刀放在她手上,恐怕真的无人可挡。
张小花眼睛瞪了半天,终是忍不住再次开口道:“你教我,我会认真学,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赵闲摇了摇头:“以前一位前辈对我说过,‘人都做不好,修什么仙!’现在想来,话里含着大道理。我现在把这句送给你,等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后,我把三刀教给你。”
张小花不信这带有诋毁之意的话,她含恨望了赵闲一眼,转身消失在秘林之中。
小寒站在一边,有些犹豫的拉着自家少爷的袖子:“少爷,小花姐姐好可怜的,若是可以,咱们帮帮她吧。”
赵闲轻叹了口气,回身拉起小寒的手,往钜奴国都城方向走去:“要帮人也是门学问,以前随手送人车架银两,自觉是仗义相助不求回报,现在想来,也不过是为了图自己一时虚荣,改变不了别人的窘境。真想帮一个人,在没有那个能力前,不干涉才是正途,谁知道现在的因,会在日后结出什么样的果。”
他转头望向小妮子,微笑道:“或许你洛儿姐姐知道,但少爷只是个凡人。”
小寒被牵着手行走,脸颊微红,嘟囔道:“少爷说话和那些神仙越来越像,让人听不懂,那里像个凡人。”
赵闲皱了皱眉,觉得好像还真这么回事。
但生而为人,永远都会觉得昨天的自己最幼稚,这不是本性改变,而是一天天的成熟了。
他摸了摸下巴,好笑的望向身旁的丫头:“那小寒觉得,少爷我该怎么说才像个凡人?”
小寒想了想,装模作样的道:“咱们家也没多少余粮,哪有闲钱去帮那脏丫头,你当少爷的银子是大风刮来了不成。若是有几分姿色,少爷我倒会考虑一二,不说暖床叠被,养在家里瞧着也顺眼。”
小妮子学着自家少爷的语气,还不忘露出了色咪咪的小眼神,颇为滑稽。
赵闲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在她头上敲了下,倒也没有否认:“却是没有多少余钱,这么远的路,可怎么回去。”
小寒对这个问题到时颇有兴致,兴冲冲的道:“书上的侠客,不都是惩奸除恶杀人夺宝,杀人不好,少爷可以只抢宝贝嘛。有道是‘无主之物,能着取之’,咱们行混江湖的,还能为银子发愁不成。”
赵闲撇了小妮子一眼:“以后再看那些没用的杂书,少爷我真把你嫁出去,你已经十六,能嫁人了。”
小寒抬了抬下巴,丝毫不畏惧:“少爷说的不算!小寒只听夫人的话。”
赵闲抬起手准备教训,小寒已经一溜烟的跑到了前面,回身倒退着行走,脸上尽是调皮的笑容。
赵闲举着手掌,半晌后只是摇头一叹。
确实成了大姑娘,连自家少爷的话也不听,再不是以往那个豆芽似的小丫头。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