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溺水般的沉默,浮动在这座苍莽森绿的城市里,犹如蜻蜓点过平静的水面,留下一缕缕若有若无的痕迹,恍惚、缥缈,水波不兴。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忽然笑了,依然是那种松松垮垮的笑容,惨白无色,没有生机,笑得很难看,也笑得很牵强。
坏死的脸部肌肉僵硬地拧在一起,简直别扭得令人难过,不知道是该跟着他笑好,还是该对着他哭好。
“小...小俊。”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异常温和,仿佛带着些许生前残留的温度。
“叔...叔,”他笑了笑,对着男孩说,“尊重你的选择。”
话音未落,风速突转,骤然间,传来了一声刺耳的枪响,打破了夏夜的静谧。
男孩愣愣地望着眼前那张皱巴巴的脸庞,又愣愣地望着男人身后闪起的火光,又一次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困境。
时间再度放缓,又不知过了多久,那颗子弹打入了男人的脑袋,溅起了黑红色的血。
他呆呆地望着这一切的发生,眼睁睁地盯着那颗从遥远的夜空中飞来的子弹看,看着它靠近男人的后脑,贴近他的毛发,碾过他的头皮,然后...击穿了他的颅骨。
整个过程历历在目,却算不清子弹飞空的时间,仿佛历经了千年之久,却又好像只在一瞬之间。
血,黑色的、红色的...血,飞溅在深色的天空上,就像一张不透光的布带,洒落在男孩的眼上,抹黑了他的视野,染红了这个宁静的夏夜,画面重归黑暗。
紧接着袭来的,是一种永无止境的失重感。
黄家俊感觉自己坠落在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之中,这里没有色彩,也没有声音,没有黑,也没有白,只有无穷无尽的虚无,不是‘有’,也不是‘无’的虚无,就好比穿梭在一条物质世界之外的冗长通道里。
他似乎能通过这条通道,回到他本来的世界去。
然而,就在意识跌落的前一刻,蓦然之间,他还是下意识地想要抓出男人逐渐塌下的身体,抓住男人难看的笑容,可却怎么也抓不住。
身体重达千钧,瘦弱的肩旁上,仿佛扛着整片夜空、整座宇宙,意识彻底沉沦,他终于放弃了挣扎,松开了手。
他不可能再次抓住男人的手了,这一生都没有可能了。
死亡,是绝无可能战胜的。
.....
同样也是蜻蜓点水,女人伸出了一根白玉般的手指,轻轻地点在余元的唇边,半眯着好看的眼睛,呵呵地笑。
皎白的脸蛋上,没有了酒吧里的妩媚,也没有了出租车旁的温柔,显得格外的单纯、干净,就像春日里暖和的阳光。
有那么一种幻觉,余元感觉自己回到了高中时代,穿着蓝白两色的运动服,拉着心仪女生的小手,漫步悠游地走在胶质跑道上。
清新的春风,迎面扑来,吹起了女孩的外套,也吹起了她的青丝,长发飘飘,女孩微微错愕,但没有出声。
他们之间静默无言,安安静静地走着,仿佛忘却了时间。
月光穿过云层,从天空中悄悄地洒落下来,他们肩靠着肩,手握着手,十指紧扣,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温婉的月色。
路边栽种的栀子花开得灿烂,皎洁的花色便如女孩皎白的脸,贯穿了春夏秋冬,恒久不谢,伴随着他和她,一步一步,走向虚无缥缈的...未来。
在那个未来里,他不再是三心两意的人渣,而她,也不会是某个大款的玩物,他们都是普通的人,普普通通地结合在一起,也打算就这样普普通通地走完这一生。
人的一生,或许会很长,或许会很短。但是,岁月总是静如流水,好比今晚的月光,潺潺地流淌着,经过大地,去向遥远的地方。
“别...别再去那里了,好么?”
余元忽然开口,贴着女人的手指说话。
“跟我回家吧,有吃有喝有床睡,饿不死你的。”
他的声音很虚,说话的时候,一直侧着脸,不敢对上女人的眼,就像一个心虚的小贼。
女人没有回答他,仍在拿手指点着他的唇,似乎是要他噤声。
等了好久,女人还是没有想要回答他的意思,凉风习习地吹过,他忽然顿了顿,眼神躲闪地看了看女人,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好么?”
“不去。”女人直接了断地回绝了他,“我的收费是很高的,涉及的内容也很多,单单保养皮肤这方面,每个月都得花上不少的钱,很有可能比你一年的工资都要多。”
“什么样的阶层过什么样的生活,”女人说,“我们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只是萍水相逢,图一场鱼水之欢而已。”
“等到今晚过去,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又会重归自己的生活,扮演回原本的角色,沦为两个行走在不同世界里的陌生人了。”
“你只是一道偶尔尝新的小菜而已,当不了日常的主食,难道这都不懂么?”她不屑地笑,声音讥讽,“你该不会是初哥吧?还是说,控制欲强烈,”她重新露出妩媚地笑容,“想要将我占为己有?”
余元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啥,只能仍由她的手指将他的脑袋移归正面,呆呆地望着女人的脸。
她妖艳起来的样子,还是很好看,白白的,红红的,就像一朵摇曳的白玫瑰,浓郁的花香萦绕在她的身边,不再是路边的栀子花那样的纯粹,多了一种复杂,也多了一种耐人寻味。
换而言之,她不再普通了,就像女孩学会了化妆,学会了穿上丝袜,学会抹上红唇,学会了玩弄男人,不再会为一些小情小爱所烦恼,眼里只有纯粹的物欲。
其实,是栀子花也好,是玫瑰花也罢,她都是如一地漂亮,因为身上散发着那股纯粹,哪怕它不再是为了理想,而是为了物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这条路该怎么走,决定权永远都在走路那人的手里,别人是无法剥夺的。
更何况是他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就更没资格。
“对不起,看来是我想多了,”余元抱歉地笑笑,“原来你很满足现在的生活,那我也不方便...”他苦恼地抓抓头发,思索着用词,“干扰你的生活。”
半响以后,他从容地说出“干扰”两个字,声音淡淡,就如微凉的晚风,只不过透着某种难掩的落寞,就像路边被吹起的落叶,漫无边际地飘荡。
“把你的命给我好么?”女人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就像质问。
她伸伸手,修长的手指随之刺入了男人的嘴唇,抵着他的牙齿,就像拿着一支手枪比着男人的脑袋。
“什么?”
男人不明就里,有点儿猝不及防。
“我说,把你的命给我。”
女人冷声重复了一遍,转悠着指头,绕着男人的门牙打转,划出一个靶子似的圆圈。
“为什么?”
男人还是发愣。
“没有为什么。”
女人摇摇头,面无表情的说,指尖朝着靶子猛摁,尖利的指甲毫无征兆地抽出,就如一把出鞘的长剑,瞬间磕开了男人的门牙,破门而入,然后继续伸长,直至洞穿他的口腔。
鲜红色的血淌过空开的牙洞,汩汩地溢出,滴答地滴打在干燥的路上,通红发黑,就如夜一般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