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郊外,一栋简单的小房子。
简单的卧室里,摆在一张简单的梳妆台,一张简单的书桌,一个简单的立式书柜,两张简单的座椅,以及一张简单的大床。
床上睡着了一对简单的夫妇,男人约莫五十来岁,女人约莫四十的光景,他们依偎在一起,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毛毯,绒毛的色调浅显,有些发白,应该是洗过了很多次。
一盏昏暗的台灯照耀下,这张毛毯焕发出一种绒绒的暖光,温暖如春,仿佛能够融化窗外的寒雨。
窗外的冷风呼呼地拍打着透明的玻璃窗,那盏台灯就立在床头柜上,旁边放着一部座机,一小瓶安眠药以及一副银色的丝框眼镜。
男人安详地沉睡着,发出轻细的鼾声,但是右手却没有罩在毛毯里,刻意地腾了出来,始终放在了柜台的那一侧,似乎在时刻等到着电话铃声的响起。
墙壁上的钟表一刻一刻走着,当指针指向1:00,座机的铃声仿佛远道而来的客人,铃铃铃地响了起来,似乎在提醒熟睡的主人们,约定的见面时间到了。
书记先生立马起身,下意识抓住电话,把话柄提了起来,止住了电话的铃声。
拿起电话后,书记先生转过头来,看了眼枕边的女人,发现她仍在熟睡着,面容平静,眉眼舒缓,看情况,应该没被电话的铃声吵醒。
这时候,书记先生才轻轻地松了口气,把耳朵凑到听筒上,低着声询问。
电话里的那位来客似乎很着急,情绪一度激动,火急火燎地说,市里头出现了特殊的紧急情况,大家都在加班加点地忙活着,但却迟迟没有进展。希望书记同志能够回来,起带头作用,领导大家共同商讨应对的策略,确保本市能够平安度过本次意外。现在,车已经备好了,停在了您家的楼下,请您立刻更衣,马上动身。
洋洋洒洒的一通话,利索的讲完以后,电话对头的那人习惯性地说了一段结束语,便利索地挂掉了电话,甚至没有留给男人回应的时间。
显然,那人应该还有很多通的电话要打,事态出乎意外的紧迫。
在这样的关头下,当然顾不上拍他这个老家伙的马屁了。
书记先生愣了愣神,回头望了眼,窗外大雨磅礴,透彻的黑暗,蒙蔽了所有的可见光。
夜已入深。
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驱走脑子里的困意,然后,小心地调高了台灯的亮度,拿起那副银丝眼睛,戴上,望了望墙上的挂钟,凌晨一点零七分。
这个点,准没好事发生。
他深吸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起床,拿起挂在衣架上的衬衫和长裤,蹑手蹑脚地走过木质的地板,打开房门,临行前,又回头看了眼自家的老太婆。
暖黄色的灯光洒在她那一张韶华远逝的老脸上,他深情地笑了笑,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关掉那盏台灯。
即便如此,他最后还是没有选择走回去,关掉那盏亮灯,只是悄悄地带上了门,朝着大厅的前门,一边更衣,一边快步赶去,就像一个睡晚了的普通上班族。
打开大门后,一把黑色的雨伞顿时打开在书记先生的头顶,原来司机已经站在门外恭候了多时,随时准备护送他穿过雨幕,走到汽车的后座上。
钥匙拧转,汽车啪嗒地点火,引擎低低地嘶鸣着,司机一脚踩下油门,提起车前灯的摇杆,深黑色的车轮高速转动着,摩擦着积水的路面,雪白的车前灯顺势亮起,这台老旧的车身爆发出一声豪迈的轰鸣,冲破黑暗,转眼间便消失在长街的转角口,扬长而去了。
老书记微微皱眉,有点担忧地望着被飞速抛在身后的街景,似乎生怕那一声嘹亮的轰鸣声吵醒了他的老太婆。
她的睡眠质量本来就不是很好的,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汽车的余音缓缓散去,四十岁的女人默默地站在窗边,默默地望着那辆黑色的汽车消失在雨夜的尽头。
指针滴答滴答地响,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回过头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拧开药瓶,拍出两颗安眠药,就着水吞了下去。
然后,她又重新躺回床上,望着墙上的挂钟,愣愣出神,等待着药效的挥发。
忽然间,她开始了祷告,坐了起来,双手合十,在嘴里默默地念叨着一句话。
菩萨保佑,岁岁平安。
她不停地说着这句话,仿佛那是为他做的护身符,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
不同寻常的夏夜,不同寻常的暴雨,急诊室内的白炽灯犹如水银一般光亮,潮湿的水汽透过敞开的玻璃推门,被风吹了进来,延缓了浓郁的消毒水味,混合了些许风的清新。
今晚的医院格外的热闹,不止是市政府大楼的机关人员需要加班,值班医生和护士们也是忙里忙外地奔走着,没有半分的消停,洁白色的瓷砖地面上,踩满了凌乱的脚印,粼粼徐徐,参差不齐,像激流的水波,又像斑驳的涂画。
伤者之中,大都可以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来自于十二点之前发生在市中心那场暴乱的,而另一部分,则是被这场暴风波及的。
这些伤患们的情况还算良好,遭受重伤的人数不多,所以大多都被安排在一起,坐在连排的板凳上,打着点滴,等着走人。
除此以外,剩余的病人,几乎都是急性病发之类的情况,被救护车急匆匆地载送过来的,抢跑着送上手术台。
医护人员就是这么一个不省心的职业,无时无刻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因为他们的敌人不是普通的人类,而是死神,
他们的任务,就是从那个丧尽天良的家伙手下,硬生生地抢回病人们生命。
这无疑是一场又一场艰难的持久战,而且不容失败,因为一旦失败了,这极有可能就意味着,火葬场会因此获得一笔不菲的收入。
一位好的医生通常都不会想和火葬场那帮房地产商扯上过多的关系。
但是,失败总是难以避免的,因为,人力总会有穷尽的时候,这是人类的短板,也是这世界上所有生物的短板,似乎永远也无法补全。
生命这种东西就是这样,有的时候,它可以顽强得就如一颗坚石,但有的时候,它又可以很脆弱得就如一张薄纸。
这些都是相对的。
李沐把女孩抱到医院来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半,当他一脚踏进那扇溅满水迹的玻璃推门,精神紧绷的医护人员们便立刻注意到了这对湿漉漉的男女。
二话不说,护工们快步走了过来,几乎就像强盗那样从李沐的手里夺过了女孩,将她的身体平铺在一张水洗发白的推床上,急匆匆地推进了抢救室里头,拉上了白色的门帘,挡开了少年的视线。
那张漂白的帘子上,仿佛写着“非礼勿视”四个醒目的大字,接下来的事情,他就无从得知了。
李沐呆呆着站在风雨映衬的大门口,怔怔地发呆,内心难得地安宁了下来,仿佛胜券在握那样。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护士装扮的女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抱着一个记事板,拿着一支粗制的纸包笔,声音严厉地质问他,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还能怎么搞,搞来搞去,也就那样搞。
李沐有点胆怯地望着护士小姐,有点心虚地说,女孩被风吹到了河里,掉了进去,他刚好路过,才把她从河里捞了上来。
护士小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在骗鬼呢?这大半夜的,下那么大的雨,谁没事会跑到河边去,搞这个搞那个的?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去报警,让警察跟你聊个明白。
李沐语窒了一下,说,我是她的同学,晚上看见她一个人跑了出来,担心她出意外,然后就偷偷跟在她后面,然后就这样了。
护士小姐不置可否,声音依旧生冷,说,那她叫什么名字,你们在哪里上学,你有她家人的联系方式么?
李沐楞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能吱吱唔唔地瞎扯,吞吞吐吐地说了半天,也没半句完整的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候,他才幡然醒悟,那个站在风雨中尖牙利嘴的家伙似乎已经睡着了,他又变回了原本那个木讷的、不知表达的白痴。
护士小姐等得不耐烦了,拉下脸警告他,说,不要再骗我,如果你还敢耍什么花样,我现在就去报警,你今晚就等着在派出所里睡吧。
沉默了一小会,他像是泄气了那样,认错般地低下头,小小声地说,我啊....我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护士小姐问,真的?
他点点头,说,嗯。
护士小姐继续说,那你为什么要救她?你喜欢她么?想英雄救美?
他点点头,说,嗯。
护士小姐又说,既然你喜欢她,那你还会回来看她么?
这显然是一个超纲的问题,他完全可以不回答,但是他仍没有拒绝,只是像个白痴那样愣了愣,没有着急点头,呆呆地望着那帘严实的白布。
过了好久,他还是没有说出‘嗯’,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跑出了那扇敞开的玻璃门。
其实他本可以一开始就跑,啥也不管,啥也不顾,撒开腿就一顿猛跑,不会有人抓得住他,也不会被护士小姐逼问,被问得哑口无言。
可是,他就是想不懂,就是想不通,就是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搁在那里,为什么非要确保她安全了,交给可以托付的人了,他才肯离开。
离开时候,他闷头冲进这场无边的大雨里,不知不觉地跑,落魄得像一条流浪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