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洲际大厦顶层的旋转餐厅。
陈晨慵倦地靠在一张绒红色的高背座椅上,学着电影里的贵族派头,慢慢悠悠地摇晃着高脚杯里的红酒,深情款款地凝望着落地玻璃窗外的城市。
地板缓缓转动,他的视野随着埋藏在地板下的滚轴绕开四周,漫无边际地游走,仿佛将世间万象尽收眼里。
璀璨通明的灯光映照在他深黑色的眼里,透露出模糊不定的暧昧。
在那片繁华的喧嚣里,似乎存在某道温婉动人的倩影,在万千人流奔波中,锁住了他的焦点,在那个街头,在那个转角,在那个无边无际的灯光里。
他爱上了那道倩影,一如他对这座城市的廊桥遗梦,他喜欢这种忠贞不渝的爱情。
这座城市深深地热爱着他,他也深深地热爱着这座城市,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为对方相互倾倒。
身穿制服的服务生的动作放得很慢,推着栽满鲜花的餐车过来,擦得澄亮的皮鞋不声不响地踩落在华丽的地毯垫上,尾随着车轮徐徐前行,仿佛行走在冬湖的平静冰面。
每一步都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这家餐厅的所有装潢都没有多余,格调奢华,但又平易近人,似乎在极力地追求一种尽善的完美。
就像慢放的圆舞曲,流水般的曲调让在这里用餐的客人们觉得惬意、优雅,感受不到一丝违和感的存在。
牛排点的是菲力牛排,是陈晨特地在网上的美食攻略上看来的,要的七成熟,用银质的餐刀割开以后,还能看见一线半红的血水。
根据网上看来的食评,这是大厨特意将所有的汁液都锁死在那一线微红里,夸张点地说,这一抹浅显的色调,几乎浓缩了整头牛的精华所在。
怪不得卖那么贵,差不多都快赶上一头完整的牛了。
此刻,这一块价值千金的肉排正静静地搁置在瓷白色的碟子里,配上几抹颇具艺术性的调料,有如未尽的残阳那般地照人。
陈晨挺直腰板,端庄地让服务生为他系上餐巾,两手各自拿着一把银光闪烁的锋利刀叉,眼神平静而又威严。
网上也是这样说的,人的社会地位一旦高起来,哪怕吃顿饭也得讲究,一举一动都要显得得体和高雅,这才能彰显自己的品味与教养,才能称得上是体面人,不然纵有再多的家财,终究只能算是一个不入流的暴发户。
被当作暴发户是不好的,因为网上又说,上流社会最瞧不起的就是暴发户。
因为那些人的身上始终散发着一种发家之前的与生俱来的恶臭,那是属于穷人的气息,也是贵族气质的死敌。
所以,贵族们总是不喜欢和暴发户们混在一起,这样会显得太掉价,不是一个体面人该做的事情。
但所谓的贵族们却很少会想,自己的先祖们到底是靠什么起的家,靠什么发的财。
又是恰恰巧,俗话那里又有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资本的原始积累总是血腥的。
邓锐没有去动那一盘带血的肉排,转而畏手畏脚地叉起一块素菜,贼眉鼠眼地左右张望,满脸的小心,似乎生怕惹来附近用餐的贵客们的注意。
他到底还是那种习惯溜达在小街小巷的小青年,一旦出入这么正式的场合,就觉得浑身的不自在,好像被什么拘束了那样,放不开手脚。
这是他第一次穿上黑色西装,在他印象里,西装这种高级货色,似乎就是为了给007那样威风八面的男人们而发明的,走路带风,一出场就自带背景音乐。
给他这种烂人穿,只是白瞎了上好的做工和面料,而且还没有背景音乐。
他的目光始终放在那张排满了水果和甜品的长条桌上,恳切的眼神,便如老鼠盯紧着捕鼠夹上的奶酪。
“老弟,我留意了很久了,”他悄悄地站了起来,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对着那个摇晃着酒杯的少年说,“那里的东西都不要钱,随便吃,随便拿,其实我们就光点一份牛排好了,这里的东西都死贵死贵的,光一份牛排就差不多要顶了我半个月的工资。”
陈晨白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这才是生活,我要买的就是贵,就是高人一等,你又懂什么?”
“嘿,死小子,口气还挺大了诶,你这是没当过家,不知油盐贵啊。”邓锐打趣地笑笑。
“能不能闭嘴?我现在告诉你,我有钱,我现在有的是钱,我现在让你吃,你就吃,哪来那么多叽叽歪歪的废话。”陈晨冷冷地盯着他。
“怎么了?老弟,你这是咋啦?遇上了啥事了么?”邓锐愣了一下,笑容有点僵硬,“不开心就跟哥讲,一辈子两兄弟,哥还能让你吃苦不成?”
“我就说说而已,你不要当真嘛,这里贵是贵了点,但是你说你想来,哥也不是拿不出来这点钱...”他小心地看了眼陈晨,婆婆妈妈地继续说,“记住,一定要好好念书,不要贪快,跑去干些犯法的勾当,你还年轻,有的是未来。”
“一个臭流氓还怕犯法?没种你学什么人当流氓?”陈晨嗤笑。
“我不是说了么,我没再干那活儿了,我现在已经找了份正经工作。”邓锐叹了口气,小声地又说。
陈晨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举起酒杯,轻啜一口红酒,“我现在告诉你,我今天傍上富婆了行不行,富婆见我长得还行,让我陪她玩一玩,玩完就给我这么多钱行不行?”
“富婆?”邓锐又愣了一下,凝视着陈晨,“你说的不想读书要去赚钱,赚的就是这种脏钱?”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仿佛掉入了冰谷。
“对啊,有意见么?”陈晨挑挑眉,满脸的理所当然,满脸的无所谓。
“喂,我说,你还能不能要点脸了?”邓锐的声音冷漠而平静。
陈晨一下乐了,望着对面这张无能又愤怒的脸,他癫狂地笑了起来,“要脸?那当然是要脸的啊,来这里吃饭的人,哪个不要脸?”
他瞪着眼睛,大声叫嚣地说,“你看见门口那面牌子没有,衣衫不整者,禁止入内!识字么?!看到了么?!那他妈的就是脸!都是他妈的拿钱挣来的脸!这个世界,没有钱就没有脸!以前我没有钱,现在我有了,那我就是有脸!”
邓锐哑然地望着这个忽然发飙的男孩,像是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
恍惚间,他觉得那个相伴了很多年的弟弟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有道别,他的弟弟就兀自走了,冷漠得就像桌上的酒。
他沉默了许久,捏了捏拳头,赌气般抄起那瓶摆放在冰桶里的红酒。
他仰头痛饮这瓶酒,犹如牛嚼牡丹那般,将瓶内的冷酒统统倒进自己的胃袋里,喝完以后,他粗鲁地抹抹嘴,朝着那张地毯啐了一口吐沫。
酒精的浓度不低,一股热流很快就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呆呆地看着那张不可一世的脸庞,又叹了口气,“你说的都是些什么狗屁歪理,脑子给驴踢了么你,净会胡说八道,都在鬼扯着什么玩意呢。”
陈晨没有理睬这个醉鬼,在众多客人的注视之中,他抬起手,优雅地打了个响指,示意服务生过来,早在远处留意着这边情况的服务生马上会意,小跑着过来,娴熟地替他们更换餐盘,同时也应这位年轻的客人的要求,递来了各一份菜牌和酒单。
这位年轻的客人草草地扫了扫酒单,然后用手指划了几划,圈出了最便宜的几样酒品,微笑着将本子递回服务生,“除了我圈过的那些穷酸垃圾,其他的,麻烦你记一下,给我全都来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