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那位可爱的守株待兔的农夫。他虽然有恒心,有毅力,却永远等不到第二只撞树的兔子了。
晋献公不是农夫,不会永远等下去;虞公却像只兔子,自己往树上撞。
公元前655年,由于骊姬的祸害,晋献公逼死了太子申生,然后,又琢磨向虞国借道伐虢。这一年,齐桓公忙着张罗‘首止之盟’,晋献公再次打着讨伐虢国的旗号,提出向虞国借道。
屈产之马与垂棘之璧,不能白送,也不能白得。
危急时刻,宫之奇再次表现出了忠臣本色,劝阻道:“虢国是虞国的外围,虢国灭亡,虞国必将步其后尘。不能让晋国军队进来,对于敌人不可忽视(寇不可玩),一次已经过分了,难道还有第二次吗?俗话说:‘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说得就是虞国和虢国的关系。”
成语‘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就出自这里。道理简单明了,是人就能明白,唯独虞公例外,他的智商太低。
虞国主要位于今天山西的平陆县,北、西、东三面,都和晋国接壤,南面是黄河,紧挨着就是虢国。现在把道路借给晋国,如果虢国灭亡,虞国就像一个孤岛,成了晋国的内陆国,岂能安枕?
三年前借道,宫之奇就再三阻止,结果,什么意外的事情也没有发生,纯是杞人忧天;现在,晋国故技重施,再次借道伐虢,他又来推三阻四,岂有此理?
虞公已经被宝玉良驹冲昏了头脑,关键是‘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既然已经收了人家宝物,不能半途而废,那太不讲究,没信用的事情可不能干,丢人。
虞公狡辩道:“晋国是我的宗族,怎么会害我呢?”
宗族?亲戚?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皇历了。他忘了,现在的晋国,就是靠着谋害亲戚起家的。
面对这位不开窍的国君,宫之奇反驳道:“我们的先祖太伯、虞仲,是太王(周文王爷爷古公亶父)的儿子。太伯没有随侍在侧,所以没有继位。虢仲、虢叔,是王季的儿子,文王的兄弟,作为卿士,他们受勋的记录还藏在府库。大家都是一个先祖,晋国既然要灭掉虢国,对虞国有什么爱惜的?而且曲沃桓叔和曲沃庄伯的后代有什么罪过?却被无辜杀戮。更亲近的都被杀害,我们又算什么呢?”
这几句话,直点要害,虞公被问得哑口无言,强词夺理道:“我们祭祀神明的物品丰盛而且清洁,神会保佑我们的。”
神,是古人心中的执念,不可违背。
宫之奇说道:“我听说鬼神不会亲近某个人,而会依附有德之人。所以说: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如果晋国占领虞国,以丰盛而清洁的物品祭祀,神难道还能不吃吗?”
虞公坚决不听,毅然答应了晋国的使者。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能说什么?即使春秋第一说客子贡提前出生,恐怕也不能改变虞公愚蠢的念头。虞公者,愚公也!
当初一念之贪,收下晋国的大礼,现在可好,被缠上了。他不是枭雄,更没那硬实力,前边收礼物,背后下黑手,这种缺德事儿,他干不出,也不敢干。
其实,虞公身边还有个能人,就是那位曾经给王子颓养牛的百里奚。零零散散,不记得几次提到了他了。
当初,他的朋友蹇叔,看出王子颓心怀不轨,坚决劝他离开,总算躲过了杀身之祸。但他实在穷的叮当响,已经走投无路;作为知识分子,他又不屑于坑蒙拐骗,听说好朋友宫之奇在虞国当官,于是通过这层关系,暂时在虞君身边谋个差事,就是混口饭吃。
听着虞公的言辞,百里奚静静地站在那里,若无其事,根本没吱声。谁愿意跟白痴说话?金玉良言,不能随意糟蹋,跟他讲再多,也是无用功。
此时,他的厄运还没有结束,但也快了。秦穆公将给他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历史将为他流传一段千古佳话。
经过一番争论,还得虞公说了算——借道。
有时候,高高在上的,往往是最愚蠢的。难怪在‘长勺之战’前,曹刿毫不讳忌地说出了‘肉食者鄙’的论断。
为了一点儿宝物,不惜出卖友邦。这就好比一个自私自利的人,贪图眼前的蝇头小利,不择手段,抛弃灵魂,出卖身边的朋友或同事,性质是极端恶劣的。
看着无可救药的虞公,宫之奇摇摇头,他明白:虞国,完了。
走出宫廷,宫之奇对百里奚的沉默非常不满,不断埋怨。百里奚笑一笑,并非自己不说,实在是无话可说;你宫之奇的话,国君都不肯听,我一个外来者,岂能得到信任?
当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百里奚的内心,已经有了抉择。
回到家,宫之奇对儿子说:“虞国快要灭亡了!只有以忠信立国的人,才能让外国军队在自己的国土上而不受其害。现在,国君把自己不能接受的祸害加给虢国,这是不忠;为了晋国的宝物,让兄弟之邦灭亡,这是不信。不忠不信,又让敌人借道,何以立国?晋国必然会在回国的途中算计我们,如果不离开,必然跟着遭殃。”
说完,催促收拾行李,带上妻子儿女和族人,逃出虞国。他也曾邀请百里奚同走,但是,百里奚拒绝了。逃跑,还不是时候,即使不能直言忠谏,也不能私自叛逃。
人,有时候,更需要的是‘忠义’。
临走前,宫之奇遥望都城,叹息道:“这个冬天,虞国不会再祭祀先祖了。就这一次,晋国也不必再出兵了。”
宫之奇隐居到‘西山’(《国语》),有小道消息说,就是现在山西平陆县张店镇潭峪村附近,后人称为‘将军岔’,但是正史无记录。《谷梁传》则记载,宫之奇带着家人避难到曹国,从此再无消息。
宫之奇,成为现在宫姓的一支鼻祖。他没有跟虞公告别,也没有跟着陪葬,三个月后,虞国宣告灭亡。
最亲近的忠臣离去了,剩下百里奚,也预料到了虞国的结局,但是,他没有狼狈逃离,而是勇敢的留了下来。对他来说,食人之禄,不能忠人之事,那是耻辱,生不如死;而且,他是孤家寡人一个,‘自己吃饱,全家不饿’,没有什么额外的顾虑。
生命可以丢,‘忠义’不可弃。
公元前655年8月的某一天,晋国军队包围了虢国的都城上阳。
大军远离本土作战,并非易事,晋献公内心也没底,就问身边的算命先生卜偃:“我能成功吗?”
面对晋献公的提问,郭偃很干脆地回答:“能。”
晋献公又问:“什么时候?”
郭偃说:“根据童谣推测,应该在九月底十月初吧。”
这年冬季周历12月(夏朝为10月),晋军灭掉虢国。虢公丑狼狈逃到周王那里,去跟周惠王诉苦。周惠王感谢虢国的支持,对于他的灭亡,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安慰几句,好吃好喝的供养着。
虢国的历史,原本就残缺,从此彻底在历史中消失。虢国,成为第十三个被灭的国家。
晋国灭掉虢国后,又给虞公送了不少礼物,更加博得虞公的好感,放松了警惕。回国路途漫长,晋军在虞国境内休息时,夜里发动了突然袭击,一举灭掉虞国。
这就是著名的典故——假虞灭虢。虞国,成为第十四个被灭的国家,邻居前后脚。
《左传》记载,‘执虞公及其大臣井伯’,虞国只剩这两个人有点记录的价值了。
井伯,就是贤臣百里奚。他这辈子,百分之五十多的岁月,都穷困潦倒四方奔波,可谓文人忠臣贤士的悲哀。此时的百里奚,宁可陪着虞公当俘虏,也不甘心归附晋国。
虢国昔日的贤臣舟之桥,在晋国受到重用;虞国的贤臣宫之奇,则逃离了是非之地;唯独百里奚,展示了一个忠臣应有的节义,可谓‘春秋大义’的典范。
不愿归附就算了,晋国人也不在乎,不能杀,怎么处理呢?最后,也不知谁出的馊主意(据说是舟之桥),把他当做秦穆夫人(晋文公姐姐)的陪嫁,也就是所说的‘嬴妾’,送给了秦国,开始一段新的传奇人生。
占领了虞国后,荀息四处寻找,然后牵着宝马,抱着玉璧,前去拜见晋献公,笑道:“我的计谋怎样?”
晋献公欣赏着垂棘之璧,又看看屈产之马,开玩笑地说:“你的计谋已经完成了。白璧还是原来的白璧,只是马的年龄长了。”
晋献公并没有杀死虞公,毕竟都是亲戚——没有威胁的亲戚,而且杀死诸侯,影响恶劣。最终,晋国代替虞国,祭祀山川之神,并且把虞国的全部税收,献给周惠王。
史书没有记载,虞公是被软禁还是被放归周室,当然,放归周室的可能性大些,毕竟都是周王的臣子。如果真这样,他乡遇见虢公丑,必将面红耳赤唏嘘感慨:相逢何必曾相识?
发展才是硬道理。在齐桓公高喊着‘尊王攘夷’、‘以德服人’的口号,称霸诸侯的时候,晋献公则采用各种手段,脚踏实地扩张着自己的地盘,为晋国将来的霸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第二次‘借道’后,虢国与虞国的历史,宣告结束。虢公不修仁政,导致国家灭亡;虞公则是贪得无厌,害了虢国,也毁了自己。从此两位邻居都国破家亡,只留下个成语‘假虞灭虢’,成为千古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