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尹子玉血气方刚,面对晋国人的诡诈,怒气难消,派遣侄儿斗越椒(也不是一般人)回国搬兵,向楚成王提出请战要求。并信誓旦旦表示:“不敢说一定有功劳,愿意借此堵塞那些奸邪小人的嘴巴。”
当初刚刚担任令尹的时候,蒍吕臣曾经向子文提出异议;后来蒍地阅兵结束,蒍贾在子文家酒席上那一番言论,更是戳中了他的神经,一直耿耿于怀。若非看他是个孩子,早就好好教训一顿。
他知道,蒍吕臣对自己不满,所以,他的内心一直憋着一口气,要打个胜仗,证明自己的能力,堵住这些人的嘴。
想证明自己,可以,但他选错了时机。自从当上令尹,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还有一个顶头上司。楚成王是国君,已经决定罢战修好,子玉是臣,竟敢公然违抗君命。
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抗命不尊?其实,自从令尹子文执政以来,若敖氏的势力越来越强大,楚国的许多重要位置,都被若敖氏占据着,隐隐有凌驾于国君之上的势头。
当时,子文预感到这不是好苗头,却也无法制止。后来楚庄王即位,斗越椒发动叛乱,若非子文劳苦功高,爱民如子,若敖氏几乎被灭绝。
对于子玉的无礼,楚成王非常生气,想干什么?造反啊!
但是,距离遥远,他的命令,已经没法施行。故而既没有坚决阻止,又没有全力支持,而是存在一丝侥幸心理,为子玉提供了数量有限的兵员。
楚国军队,主要分为西广和东广,有时也称左广、右广;另外,东宫太子也有一支护卫军,这支军队,非常重要,搞不好会出大事,回头再谈。
楚成王分出西广的一部分兵力,还有东宫的一部分兵力,数量有限,恐怕也不是什么精锐,派去支援子玉。斗越椒嫌弃这些兵力太少,又不精壮,经过请示,在宗族之中,另外搜集精锐甲士六百人,前去参战。
若敖氏的势力,确实很强大。
战争,最忌讳决策者的优柔寡断模棱两可,或战或和,必须一言而定,一条心,共成败。
如今国君与元帅意见不合,还没开战,楚国又输一筹。
见到援军的那一刻,令尹子玉内心非常不满。这点儿兵力,够干什么?显然,国君对自己不放心,不信任,不支持,就像最初的阅军一样,不敢把权力完全交给自己。
子玉郁闷,不服啊!他下定决心,没有强援,也要打一场胜仗,让大家看看,自己凭借的是真本领,而非软实力。
但是,他不明白,自己的对手,不仅仅是晋文公,不仅仅是先轸和那群从亡者,不仅仅是旁边的秦国、齐国,关键还有一位——自己的国君。
楚成王的不信任,才是致命的。
子玉既然能身居令尹,也并非一无是处。他清楚,这一战不能输,因为这不仅仅影响到自己的未来,还关系到楚国的霸业。
自从齐桓公以后,中原诸侯对楚国畏若蛇蝎,不得不臣服。如果能与晋国讲和,至少南北平分秋色,也不失为上策;如果战败,那么不仅失去中原诸侯,前期的一切成果,也将付之东流,后果严重。
用一句中国足球术语,就是‘保平争胜’即可。当然,这种心态,往往也是致命的。
决战之前,他让自己先冷静一下,必须认真面对当前的形势,扭转不利的局面。
近不能立刻灭宋,远不能及时救援曹、卫,怎么办?经过谋划,子玉派一个名叫宛春的使者,去面见晋文公,说道:“请恢复卫候的君位,把土地退还曹国,我就撤除对宋国的包围。”
这就是一次试探,主动退一步,看你如何出牌。如果晋文公同意这个提案,那就挣足了面子,保住两个国家,还能得到宋国的感激;如果晋文公不同意,那么战争的责任,全部推给晋国,在道义上,楚国占据上风。
子玉,太低估自己的对手了。也不想一想,晋国这群虎狼,哪个不是精明能干诡计多端?这点小伎俩,能骗得了谁?
面对使者开出的条件,晋文公挺犯愁,答应不是,拒绝也不是。
首先站出来的,是足智多谋的狐偃,他要给晋文公解围,怒冲冲道:“子玉无礼!给君王的,只不过解除宋国的包围;要求君王付出的,是恢复两个已经灭亡的国家。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连向来聪敏的智囊,都沉不住气了。
晋文公看看先轸,希望他能再有奇谋。先轸成竹在胸,大声说道:“君王一定要答应他们。安定别人才叫做‘礼’,楚国一句话安定三个国家,我们一句话就让他们灭亡,这样我们就不占‘礼’。楚国有三项恩惠,我们有三项怨仇,怨仇太多,还怎么作战?”
一语道破天机,跟人打仗也不忘‘礼’。要打正义的战争,要惩恶扬善,要锄强扶弱,这些,可以说就是战争的核心。自古‘有道伐无道’,即使‘无道’取得暂时胜利,最终也要败亡。比如美国,早晚要分裂,要被世界抛弃。
如果为了‘礼’,就答应楚国的要求,岂不恰恰中了子玉的圈套?众人看着元帅,满脸疑惑。
先轸接着说:“我们私下里答应恢复曹国和卫国,让他们和楚国断交,以此来离间他们。同时,我们暂时扣押宛春,激怒子玉,剩下等到开战后再说。”
面对战争,先轸的心智,简直如妖孽。
如果子玉听到先轸的这段话,恐怕要被气吐血。自己苦心钻研的计谋,竟然在谈笑间,就被人完全破解。
战争,比的是什么?说白了,比的就是心智。排兵布阵,打打杀杀,那不过是最基本的,谁都会。战争,就是算计,对敌方统帅的思路了如指掌,对敌方的军事安排料事如神,那基本就可以稳操胜券。
先轸几句话,就把不利局势扭转,从‘无礼’变‘有礼’,从被动变主动。
作为敌对主帅,双方高下立判。
晋文公非常高兴,这么复杂的问题,三言两语轻描淡写的就解决了,这个元帅,真是选对了。他暗自庆幸,下令以不敬之罪,拘禁楚国使者宛春;然后,私下答应曹、卫,允许他们复国,不过有个条件:必须和楚国断交。
曹、卫两国,正在为国家的安定而犯愁,听说只要和楚国断交就能复国,哪管子玉的内心感受,立刻写了断交信,甚至言辞不敬。
再说子玉,正为自己的决策沾沾自喜,却听说使者被晋国拘留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古往今来的规矩,懂不懂啊?重耳你这么大个领导,太不讲究了。
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恐怕早已忘记,当初‘盂地之会’,楚国是怎么不讲信用,活捉宋襄公的?这才叫以牙还牙。
紧接着,子玉又收到曹、卫两国的信简,本以为有什么内部消息,结果却是一封断交国书。
妙计不成,反受其累,子玉彻底被激怒了。
这两个忘恩负义的国家,为了拯救它们,自己率军日夜攻打宋国,还冒着抗命不尊的风险申请援兵。他们不知感恩,竟然被几句话忽悠,转身投向晋国怀抱。
使者被拘,曹卫断交,还没开战,先吃个哑巴亏,这击穿了成得臣的容忍底线。
他是个进取心极强,不甘受欺之人,岂能忍此窝囊气?战,战,战,一定要血战到底,活捉重耳,收服中原诸侯,成就君王的霸业。
眼看子玉充满战意,手下有人提醒他,慎重!慎重!
子玉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根本不听。紧接着,大军拔营启程,离开宋国,开赴曹、卫前线。春秋时期最重要的一场战役——城濮之战,即将打响。
他不知道,由于自己的固执,另外两个对手——秦国与齐国,已经在开赴战场的路上。
子玉,似乎并没有计算一下,自己有多少个对手;也没有衡量一下,自己的对手有多么强大。楚军的实力并不弱,唯一弱的,是缺少一个头脑冷静、统观全局的元帅。
结局,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