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刚下班回家，推门进去时候，正听到有人在和叶子雪聊天，当时我就知道，张扬已经到了。我顺着声音向客厅寻了过去，然后极自然地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

叶子雪转头看了看我，立马又收了收脸上的笑，微微地露出一丝尴尬，然后给了我一个眼神，便准备起身，单独留下我和张扬两人说话。

“我去给于蕾打个电话，问一下她和枫琳什么时候才回来。你们先聊！”说完她起身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张扬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显得很时尚，前额的一小撮头发不仅染成了黄色，还顺着他深长的眼角向上扬起，时髦的发型，头发上还挂着一个墨镜，十足是一副青年潮流的打扮，如果不是他脸庞笑容中挤在一起时的皮肤褶皱，完成看不出他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爸爸，而只会认为他是哪个学校正处在叛逆期的学生。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将手向他肩膀上拍了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再一口气喝完，然后顺了顺气小声地问道：

“最近怎么样？”

他热情地冲我笑着，好像我说的话一点也不出他意外，他眼睛眯成一条线，抬了抬头，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只是眼神中闪烁着犹豫和无奈，最后却只说了几个字：

“还好吧。你呢？”

“马马虎虎，勉强混日子。”

然后我们俩陷入了并不持久的沉默当中，只听见我手里捏纸杯发出的声响还有他手机不时会传来的提示声音。

“王小露她怎么样了？都当妈了不是？”我终究还是先开了口。

“是啊！啥时候我让你见见我儿子！”

他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说着，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像是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吸引着他，然后，他突然抬起了头。

“对了，你和——叶子雪，你们俩？”他欲言又止，目光中投来询问的神情，却又不想勉强继续说下去。“我也不知道，我正在考虑当中！”

“她挺喜欢你的，别委屈了她……”他说话吞吞吐吐，像是有些怕我生气或者责备。

“嗯，我明白。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然后，我们俩又沉默了一会儿。

“算了，不说这些了。晚上，找个地方吃顿好的，然后喝点酒。”

说到吃饭的事，他故意抬高了声音，又伸了伸脑袋向屋子里面其它地方看了看，像是在等着谁应他一声。

晚饭时候，我，张扬，叶子雪，于蕾还有小枫琳，五个人一起，在一家离家稍微有些远的餐馆吃了顿饭。张扬原本开了车从武汉过来，吃饭的时候却是走路过去，但是最终我们也并没有喝酒。来回一路上，几个人随口聊几句，或是向周边随便看看，再加上有淘气的女儿能够逗笑大家，既没有显得无趣，也并没有显出我和他因为几年没见而多出的些许生分。但是彼此客客气气的态度却让我总是有些不自在，却都没有明说。

晚上睡觉时，我给张扬打了张地铺，和我睡一个屋。睡觉前，他在我屋子里面打量，将书柜上那零散的几本书翻来覆去，却一个字也没有看，只是时不时地讥讽我几句，说我上学的时候最讨厌看书，而现在却成为了一名老师，又或者说我将屋子里面的几本书完全当成了装饰品，并没有仔细去看，书中更是一点痕迹没有。

我听着他不停地啰嗦着，只是偶尔应付两声，而注意力却一直盯着我的手机屏幕上。后来，我告诉他我明天早上要上班，他才渐渐安静下来，熄灯睡了，而我也在他一整晚的辗转反侧中时睡时醒，直到第二日清晨，我从睡眼朦胧中爬起来，才看到他睡入梦乡中，而侧脸上满是憔悴，全然没有了昨天刚来时的精气劲儿

我像过去的每一天一般，机械地完成着我的工作，认真却毫无激情，面带微笑却并不快乐。只是我假装的面孔下面，没有太多波澜，因此从来没有被人识破我这完美的演技，从而在这戏如人生般的日子里面演绎着一段一段似有深意却索然无味的情节，好似有人推着我一步一步向前，一定要看到惨白的落幕才肯抬起双手，狠狠地鼓起掌来。

下班回家的时候，王小露给我打来了电话，说她已经到我住的地方了，我假装出一种惊讶与兴奋来。可我还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一种难以言表的亢奋在心中难以抑制，可我还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高兴地欢迎她的到来。

刚一进门，女儿就跑过来帮我拿手中的东西，我摸了摸她的头，给她递过去几本并不重的教科书，抬头就看到不大的客厅里面坐满了人。

“哟，这么多人，开啥会呢？”

我一边靠过去，一边随口问着，并不高的音调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其中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姑娘，歪着头用一种古怪的热情招呼我过去，好像今天我走错了屋却得到主人的认可，突然成为了客人。

“月白，过来坐。”

“王小露，你们在商量着什么呢？”我假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

客厅里面的桌子四方都坐了人，分别是张扬，王小露，叶子雪和于蕾，虽然并没有听到太多谈论的声音，却也气氛融洽。而我的到来像是恰好打破了这种平衡，张扬马上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叶子雪和于蕾则像是如释重负，期待地看着我，王小露面色平静，带着礼貌性的微笑，眼中却泛着泪光，神色复杂。

我在叶子雪边上坐了下来，他们四人却都一言不发。我低头凑到叶子雪耳朵边小声地问她：

“怎么了？”

“吵架了！”她声音极低，嘴巴已经快挨到我的耳朵，然而却一脸惧色。

“严重吗？”

“没有经验，不知道！”她缩回了身子，只用嘴巴对着发音的口形，嘴里面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我心知他们俩要离婚的事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所以也一定不会在叶子雪面前有所收敛，于是我收起了小心翼翼的姿态直接就避开了这个话题，我希望能够做些什么去帮助他们，可是却并不想过多干预别人的生活。

“小露，你什么时候来的？吃饭了吗？”

“我吃了！”她极力保持着笑容，眼角却还是止不住眼泪，哭了起来，我避开她的眼神，不想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虚伪样子。

“我们俩要离婚了！”终于她还是说出了口。

我没有过多的吃惊，只是沉默了一会，然后平静地说：

“前几天高中同学聚会，我听汪婧说了。我叫张扬来，也想问这个事，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

听到我的话，张扬抬走了头，无奈地用手捋了捋头发，刚想说话，却又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

然后五个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

女儿枫琳看着一群大人奇怪的表现，有些好奇又有些胆怯地凑到我边上，拉了拉我的衣服，小声地说：“爸爸，我肚子饿了。”

叶子雪和于蕾依旧保持着平静，全然没有在意枫琳的话。而王小露和张扬却像受了刺激一般，目光一下子锁定到了枫琳身上。

“月白，她是你女儿？”张扬吃惊地叫起来。

叶子雪和于蕾被他这一举动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脸，刚准备说话，却看着王小露也是同一副表情，都怕说错了什么又将他们两人推到一触即发的边缘。

我点了点头，把枫琳抱了起来，让所有大人都能更好地看清女儿的样子。

“这事一言难尽，改天我跟你们细说！现在先不纠结这些有的没的，先吃饭，吵架也得吃饱了再吵。小露，你跟我出门去买菜，于蕾和和张扬收拾收拾屋子，然后去买点酒，子雪你来照顾枫琳，然后给小露安排下能睡觉的地方。走了走了，各自安排自己的事，晚上吃点好的。”

我将女儿抱举起来，高高地放在我肩膀上，然后站起身了，全然没有理会其它人，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买菜去了。

走在人行道上，我看着来往的路灯渐渐都亮了起来，而天空中带着的昏沉却一点也没有褪去，来往的汽车滴滴作响，车尾大口喘着粗气，更催得人快步离开，我急不想说话又烦闷不已，只想早点买菜回去，一刻也不能忍受这种吵闹。

“月白，你走慢点，我跟不上！”王小露穿过马路后叫唤着。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放慢了脚步让她跟上。她看着我慢下了脚步，又开始变得不慌不忙起来。我听着她高跟鞋哒哒的声音，气不打一出来地回过头来，狠狠地看着她。

“我说你快点，把你闹离婚的速度拿出十分之一来，我们俩早就买完菜回家了！”

话刚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立马收起了身上的傲气，起身上前向她道歉。

“对不起，刚才脑子有点……”我用手在自己的脑袋边比划了一个打结的姿势，意思是告诉她刚才说的话并不是真心的。

她依旧不慌不忙向我走来，原本直视我的目光一下子垂了下去，步伐也显得有些紊乱。走到我身边后，她并没有提及我刚才的话，只是很无奈地抿着嘴，又抬起了头看了看我，然后肯定地看着我说：

“走吧！”

说完她就向我身前来往的人群中走去。

我急忙追上她，想要和她解释刚才说的话并非出自真心，也并没有恶意。

她加快了脚步，眼睛直盯着前方，大步大步地迈着，突然，她又尖叫一声，左右歪扭了一下身体，接着就蹲下身子去。她右手捏着自己的脚后跟，左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然后不让任何人听到她哭泣的声音。

我知道她伤心了，但是更多的伤心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张扬，还有她辛苦经营而来的婚姻和家庭，而我刚才说的话，不过是压在她这个坚强的妻子和母亲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压抑的情感，突然间喷了发出来。

正当我上前去扶她起身，她甩开我胳膊，坚难地站起了身，然后从兜里面找一张餐巾纸，擦去了脸上多余的痕迹，拧了拧鼻涕。而后出乎意料地，她挺直了身体，拨了拨她的头发，准备继续向前走去。

“走啊，别介意，刚才有些失态了！”她带着一种哭泣后特有的腔调说。

我向前小跑了两步，故意走到她前面，然后低了低身子，从上向下打量着她的面容，唯恐她是装出的坚强。

她并没有躲开我的目光，而是微微抬了抬头，让我并不用那么吃力。她面色潮红，刚停下的哭泣还没有让她气息平复下来，突然，她紧闭了嘴咧了开，大声地苦笑了一下，惊得我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眼睛看着她。

“我就是个疯女人对不对？”

她自嘲地说着，然后慢慢地向前走去。我顺了顺气，擦了下额头因为天热而狂流不止的汗水，也缓缓跟着她。

“上次我也收到汪婧的邀请了，只是我不想闹出太多笑话，就没敢来。没想到还是让闹得人尽皆知，早知道就应该潇洒一点，还能过来和你们聚一聚。”她不紧不慢地说着，全然没有考虑我是否听得清楚，“张扬来孝感的时候，和我说了。他让我照顾两天孩子，我实在是不高兴，就把孩子丢给了他爸妈，自己也跟了过来。我们俩从小就认识，我爸妈和他爸妈也算认识很多年了，高中时候张扬就给我写情书，还爸妈还一个劲夸他聪明，一点都没有反对我们的意思。大学的时候，我们好上了，异地恋，他在武汉，我去了东北，整整四年，毕业后我没有去北京，直接回了武汉，然后我们俩就结婚，很快我们还有了孩子。当时我们结婚，那时候你没在，你是不知道，我高兴坏了，觉得这一切的安排都是我的幸运，张扬家境不错，我们不用像很多其它同学那样在大城市里面拼命打拼，却也有吃有穿。我也没有像其它不幸的姑娘们一样，接连遇上几个渣男后，最后不得不妥协，随便找个人就结婚生子了。至少，我和张扬彼此都了解，彼此有过很多回忆，感情基础算是不错的。结婚后第二年，孩子出生后，头几个月还新鲜，过了些日子，大家就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该做的事也都差不多了，安安稳稳就行了。于是日子开始变得索然无味起来，男人嘛，忍不住这种苦闷与无聊，再加上张扬手里有几个钱，就约着几个狐朋狗友去出鬼混。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他可能压力大，所以就只是假装和他生气，等到他道了歉，我也就算过去了。今年开始，他就变本加厉了，一出门就是好几天，也不怕我知道和他翻脸了，直接把他出去和别的女人厮混的视频发给我。我一个人在家带孩子，觉得有些累了，所以我只是想给自己的生活找个新的开始，我懒得吵了，也不起发脾气，索性就和他提出了离婚。”

我听明白了她意思，渐渐在脑子里面想着她说的话，却不知如何回答她。我怕她听多了安慰，再听也只会觉得我毫无建树，虚伪至极。又不敢与她理论生活，婚姻，家庭的大道理，毕竟她才是当事人，我并不能感同身受，也无法代替她活着。因此，我只得闭口不言，期待她继续往下说。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她突然开口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语气拖沓地只说了一句话，就立马保持着沉默。

也许是因为一路上向我倾诉了许多，吃晚饭时，王小露显得精神了许多，不再萎靡不振，反而大桌上和大家有说有笑，绝口没有提她要和张扬离婚的事情。张扬可能发自内心的理亏，表现得与他性格截然相反，并不多说话，也没有放声大笑，只是略微拘谨地附和几句，然后就埋着头吃着饭。

我以为几年不见的好友在第一次见面后一定会各自欢快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然后没心没肺地喝酒，聊天，直到大家喝醉了，说累了，才肯依依不舍地散场。却没曾想到，认识了十年高中同窗，却只在见面的那一杀刹那就将多年的感情彻底的瓦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私带来的自我保护意识，守着自己脆弱的心再也不敢示于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