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滑县的白马津渡口真称得上是南北的枢纽,东西的咽喉,南来北往,东经西过的商旅过客是形形色色,络绎不绝。街道两旁停满了等待上船的车辆货物,毫不夸张地讲这蜿蜒的长龙都快排到镇外面去了。
宗权三人与渤海国遣唐使团的四十几人在路上相遇,一路结伴西来,彼此已是称兄道弟,甚是热烙。越往渡口边上走越是道路拥堵,水泄不通,车队远远地被迫停下来,大之萼带着林押衙和秦宗权挤入人群去找空船。转悠了多半晌,兜了几大圈,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真别扭!”林押衙一脸的晦气。
“够戗!”王子也郁闷地说。
“不中!”宗权跟在后面不住地晃着脑袋。
大家围拢过来一探究竟,就听王子细细道来,“我们问过了,近期内是没有闲船了,每条船都塞得满满的。说是南下的旱路被阻住了,一伙强盗在南面瓦岗寨占山为王,杀人越货,气焰嚣张,故此人们都选择走黄河或永济渠水路,一时人满为患,一船难求。”
正当众人交头接耳,毫无头绪之时,林押衙突然翘首呼喊道:“金老弟,你怎么来这儿啦?”
人群中正行进之人听到呼喊猛然回头,同样惊喜地大叫,“是林大哥啊!多年不见啦,真是他乡遇故知呀。”
两个大男人各自向空中一跳,张看双臂,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杵,彼此“呛拨楞呛”地嘻哈笑骂着,相互追逐撕扯着,就差骑到身下擂上两拳啦。
宗权兴奋地指着他俩对侄子们说:“新罗人!他们肯定是新罗人,汉人见面没有这么激情四射的。”就听两个好朋友满嘴说的是异族话。
亲热过后,林押衙将那人介绍给大家,“这是我楚州的好朋友,勾当新罗所译官金正南。几年不见啦,没想到在这里碰巧遇到了。”大家互相寒暄问候。
林押衙关心地问道:“金老弟,你到这里来是公出还是私事呀?”
正南笑着回复他:“林大哥,您真是说笑啦。干我们这行的,哪里有自己的时间啊?除了公出就是公派。这不,半个月前是送一拨完山州的去苏州,这后半个月又招待一伙金城的去涿州,刚折回来又要去汴州(开封)接帮松岳的赶往楚州,一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没有拾闲的时候。我是早晨下的船,听说去南边的旱路被歹人截断了,就想再坐船绕个大圈去汴州,可整个渡口没有一条闲船,船家说要等得等上十天半个月的,急得我像肚子里有只小老鼠抓心挠肝的。没办法想找个住处先歇歇脚,寻了一上午也没找到一间空房,到处都是爆满。”
林押衙也紧皱双眉说:“我们所面临的是与老弟你同样的难题,西无路去,南不敢去,东回不去,让我们如何是好呀?我这心里像十五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打竹板,响叮当,这位大爷你莫心慌。豆腐自有卤水点,听要饭的给您说端详,天朝三百六十州,您想去哪儿都畅通。”众人惊异地抬头观瞧,对面走来一群人,一个大人带着一大帮孩子,高高矮矮,胖胖瘦瘦,丑丑俊俊,参差不齐,那大人手持竹板敲打着。他们的衣裳虽打有补丁,可也是板板正正,干净整齐。
虎头虎脑小声向身边的林押衙问道:“押衙,他咋说自个是要饭的呢?不像啊!穿得比我都利整。”
金译官接过话告诉他:“他们真是叫花子,只是黄河北岸邺城净衣门的人。外表看上去和普通人无二样,不像街面上的乞丐衣衫褴褛,肮脏不堪,一根棍子一个破碗,走东家去西家的讨食。这净衣门是靠使些相面、杂耍、说唱来出噱头,讨巧的,以此讨要赏赐,有时还充当中间人,调停帮派纠纷,得来的财富大家平分,不准私藏自留,是和一般的江湖术士、民间艺人截然不同的。在河东的势力很大,门里花子头江湖人称赛师旷赵颐方,侠肝义胆,足智多谋,是个人物,这几个净衣叫花子今天怎么跨河过来了呢?越界啦。”
义方不懂地问:“怎么乞丐要饭还有界线呀?”
“当然有各自的地盘了,譬如我从楚州到涿州,就要经过大大小小的乞丐帮会不下几十个,你要顺顺利利地办成事必须知会他们,比各州府衙门还难对付。而且他们各自为政,忌讳越界,否则就是一场你死我活、为生存利益引发的大战。”译官好似老江湖讲得头头是道。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那就哪儿也不去,和我往北走,大家讨饭去,岂不快哉?”那边的净衣乞丐走近了开腔笑道,“玩笑啦。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几位大爷,一看你们就是财大气粗、怀慈悲心有身价的大福大贵之人。您看我这一大帮孩子,全是孤儿弃子,拉扯这么大不容易,行行好,赏几个钱吧。”
王子大之萼未作迟疑,招呼手下给了他五十个钱。见到赏钱那汉子喜上眉梢,鞠躬感激后说道:“大老爷,也不能让你们白破费呀,我带这几个小的在这里演几个小把戏,就图给您献上一乐。”
只见这位三十几岁的汉子,肤色白皙,脸颊瘦削,浓眉鹤目,耳高于额,相貌迥异,眼光如炬。他冲身后的大孩子一点头,那鹤立鸡群的少年放下肩上的挑子,从前面的筐里捧出个椭圆的巨蛋,笑嘻嘻地递了过来。
这孩子虎背熊腰,气雄力壮,眼神里透着玩世不恭的神情,“师父,这龙蛋给您。”
白皙汉子接过巨蛋向周围的观众讲解说:“我这龙蛋是我爷爷的爷爷随齐桓公灭山戎孤竹国时带回来的,众位今天算是开眼了,这蛋天下独此一颗,别无其二。那位朋友说了,什么孤竹国没听说过呀,我提两个人您就知道啦,伯夷和叔齐,他们就是孤竹国君的儿子,互让王位仁孝双全,你看他们来了。”
他侧身让开,像棵大树般挺立一旁,几个孩子自动圈出个见方的场地来,其中两个半大的挪着疲惫不堪的步子走上来,“个,俺饿类!”罗锅驼背、个子稍矮的做饥饿痛苦状。
另一个身挺略高的摇头晃脑地作诗云:“登上首阳山,采薇来就餐,残暴代残暴,不知错无边?神农虞夏死,俺欲归附难!可叹死期近,生命已衰残!叔齐,山上的野菜都被俺们挖光了吗?”
“可呗!”
“天上的小冲儿也被俺们打得绕着走啦?”
“可呗!”
“吃乱臣周朝的粮食是可耻的,俺们坚决不能吃大米干干!”
“可呗,个,俺们就等着饿死在这首阳山不咋?”
略高的四下寻觅着,突然发现师父手里的大蛋,不敢确信地对稍矮的说:“弟弟呀,恁瞧那树叉上是个鸟蛋吗?”
“可呗呀!比鸟蛋大。”
“鸡蛋?”
“大。”
“想起来了,俺在孤竹国的时候看见过,这是龙蛋,快去取下来正好充饥。”
“中,呢俺洋儿去呀啊。”那孩子做兴奋状跑过去,从师父的手里取来大蛋。
扮作伯夷的孩子挠着头说:“无火无盆的怎么煮熟啊?”
“个,俺有。”只瞧他滴溜转身,别人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他已是左手持盆,右手握烛了。
就听围观的百姓中有人窃笑嚷道:“这小子事先把盆藏在背上啦,看他的罗锅没了。”
那个虎背熊腰的大孩子笑着走上来,把大皮囊中的水倒在盆子里,“今天俺们不用挨饿了,有蛋吃类!”略高的把蛋放到盆里。
稍矮的一吹蜡烛噗地燃着了,他握着它在盆子下晃三晃,神奇的是水咕嘟嘟地沸腾了,“中了!煮熟啦。”他放下盆子,用力去吹灭烛火,可那蜡烛吹灭后立即复燃,反反复复,顽强不屈就是不灭。
“愣头青,给俺,俺来!”略高的抢过来,使劲吹去,呼的一声,喷出一尺长的火舌,吓得在场的百姓不禁惊叫,他也做怕怕状。
孩子中有个胖胖的小家伙跳蹦过来,夺过蜡烛仰头顺势放入嘴里,片刻又拽出,可还是在燃烧,气得他用双手合拍,顷刻间手中的蜡烛已是无影无踪了。离着一丈开外的师父同时将手指一捻,瞬间手中多出了那节蜡烛,又一捻蜡烛变成了一把刀子,他走入场中热情地邀请道:“我们平日里净麻烦大家了,为了感谢你们慷慨施舍,在下无以为报,就用这龙蛋略表寸心吧。”他熟练地剥去蛋皮,刀起如飞,片片匀称,然后让孩子们托着盆子分于众人。
“是真蛋,这味道像鸡蛋,不赖呀!”品尝后大家都有同感,齐说像是鸡蛋,吃了是不能白吃的,盆后还伸过来请求施舍的双双小手。
“龙蛋也吃了,再配上美酒那可就珠联璧合啦。”花子头笑着对众人说,他向虎背熊腰吩咐着,“劈山儿,拿老酒来。”小叫花子应声从前面的筐里又捧出个硕大的酒篓子来,笑嘻嘻地递了过去。
中年人打开封口一阵酒气飘香四溢,他伸出右手向空中一翻一抓,一对酒盏突现掌中,放下酒盏各个斟满,夹起一个一饮而尽。
“乐极伤头白,更长爱烛红。相逢难衮衮,告别莫匆匆。但恐天河落,宁辞酒盏空。明朝牵世务,挥泪各西东。这么多年还没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呢,哪位朋友愿赏脸与我喝上几盏?可话说在头里,我这酒可烈性啊!”见场外观众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较量一番。
渤海国遣唐使团的人也不例外,随着一声“嗯那”的答应,众望所归下推举出来一位黄发白面、睡眼惺忪的汉子,他充满自信地欣然受命。大家都交头接耳地称赞道:“李将军能行,他是营州之乱契丹头领李尽忠的后人,天生的海量,在我们国内是屈指可数的。”
那汉子大大咧咧地缓步上前,吧嗒吧嗒嘴,看面相若有一滴甘露流入唇齿,便会极快地从头顶竖立的根根发梢蒸腾出去。他无所谓地吐出一句,“什么酒?”
“好酒!开坛十里香,飞芳千家醉的衡水酒。”
“嗯那。吻喝惯了营州的大高粱酒,你这酒有没有劲呀?”他不屑一顾地撇了眼盏中的酒,无所谓地又问:“怎么喝?”
花子头郑重其事地双手将酒盏奉上,又倒满自己的一饮而尽,“一对一地喝,不在多少,为的是以酒会友。”
那李将军轻蔑地摇着大脑袋,不以为然地否决道:“吻那儿都是三个对三个的连着整,喝时是不许歇气的,你行吗?”
“可以,我先来。”叫花子将三盏酒眉头不皱一下地一气痛饮,把空盏亮底示于众人,“您请吧!”他放下酒盏扬手示意。
将军满意地回应着,“嗯那,吻那疙瘩都阵整。”随即轻巧地夹起酒盏,潇洒地三盏一蹴而就,喝得快摔倒得更快,啪嚓一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同伴虎头虎脑心有不甘地叫嚷道:“磕碜!三盏就败下阵来了,上不了台面的家伙。”
他急忙和其他人连托带拽地把醉汉扶起来,那将军的舌头像刚被酒虫子咬去一截,口齿含糊地嘟囔着:“劲大!嗯那,劲真大。”
虎头虎脑拿起酒篓子闻了闻,又捧起来往里面细看,用怀疑的口吻自言自语地说:“酒没有邪味啊,篓子里面也没有隔层啊,怎么一喝就撂倒了呢?”
花子头笑言道:“兄弟,怀疑我下了手脚吗?哪儿能呢!不信你尝尝。”他泼掉盏中残酒,重新满上递过去,那虎头虎脑还真来者不拒,咕咚咚连饮三盏只是面颊微泛红润,其余依然如故。
“好酒啊!芳香秀雅、醇厚丰柔、甘冽爽净、回味悠长,这衡水酒真乃酒中极品啊。”他志得意满地傲视众人,提高嗓门敞开心扉,“我从这酒里找回了自信,自从在登州踏上大唐的土地后,每每遇事不是被人侮辱非议,就是被人恶意中伤,想我父亲在渤海国也是位列三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叱咤风云,那是说一不二的角色。可我还要受窝囊气,看别人的眼色,从今天起我不是过去那个窝窝囊囊的公子哥啦,我也要顶天立地做一番事业。”
“倒上,我再来三盏!”虎头虎脑又是一气呵成连干三个,“乌大少,你贼眉鼠眼地瞅我嘎哈?你瞅啥!瞧你那熊色,别搁我面前得瑟,我不怕你!”
“怎么事儿?喃是不是喝高了?还真不善乎啊,敢呲楞啦,把我骂毁了,呲楞得细碎细碎的,喃酒壮怂人胆了是不是?”
“你骂谁是怂人?信不信我削你!”
“就骂喃了,喃雪我个试试,熊包蛋。”
一个没拉住,虎头虎脑直扑上去,抡拳便打,“想立棍,我就不忿了,削死你。”
“干恨吗?彪样儿。”对方起先还只是招架退让,挨了几下后恼羞成怒大打出手,“喃个潮乎蛋子,嗷嗷什么?我草,扇死喃。”
在众人的劝解拉扯下两人终于罢手不打了,王子大之萼训斥道:“丢人!渤海国的脸都被你们丟尽了,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他转身对叫花子内疚地道歉,“兄弟,打扰你们做生意了。我们渤海国虽处北疆蛮荒苦寒之地,民族复杂,性情各异,但自大圣明武高王大祚荣创立渤海国以来,深受儒家文化熏陶,也是讲求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孔孟之道的礼仪之地。没想到今天我这几个手下诡异反常,迷失心窍,有失大体,让你见笑啊。”
听他这般客气,叫花子安慰道:“什么买卖?我们不过是会些雕虫小技的乞丐,总感到脏兮兮地把手一伸太直白了,弄点杂耍、相面、说唱还委婉些。给多给少那是您的心意,耍好耍赖就是图一乐呵。至于丢不丢人得全怨我这酒篓子,酒能乱性,哭笑睡闹千奇百怪,能力不同,各有高低,一泡尿撒出去后酒醒了,心头的乌云也就散了,也不当见笑不见笑的。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他们这么闹腾,咱们也不可能如此推心置腹地谈话啦。”
“也是啊。”王子略微释怀地点点头。
花子凑近了问道:“兄弟,看你眉心紧扣处愁云不展,似有难心之事。”
大之萼不禁另眼相看,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你既然看出来了,我也不藏着掖着啦。我们是奉渤海国郡王大彝震的指派,去长安朝贡学习的遣唐使团,经千辛万苦由登州入唐,可没曾想来到此地却举步维艰,南去的道路被强盗堵住了,水路又是拥挤不堪,进进不得,退又退不得,让我们如何是好,你说能不犯愁吗?”
那叫花子看他这般无计可施的样子反倒笑了,“你不早说,这有何难?别人可能无法办到,可对于渤海国的使节那是小菜一碟啊。”
“噢,此话怎讲?还望兄台快些指点迷津。”王子抱拳请教道。
叫花子不紧不慢地说:“这白马津的乞丐都归一个人管,这个人在黄河之南,汴州以北那是响当当的人物,忠义诚信,威风八面,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他手下和字团子的徒子徒孙成百上千,团结骁勇,势力之大官府也敬畏他们三分。你可以求助于他,要是别人这档子事他是不会管的,拿多少金银全不放在眼里,人家有的是孝敬例钱,那镇南首屈一指的高大院落就是他的家。将心比心,不管也能理解,一来是怕伤了道上朋友的心,惹来不必要的罗列;二来是怕官府讹诈,借口通匪充当替罪羊,岂不因小失大,得了芝麻赔上寒瓜吗?”
看王子面露遗憾,叫花子更贴近他耳语道,“可你就不同了,这家伙嗜马如命,尤其是宝马良驹,这个你刚好有,送他一匹,由他保你南去,不是万事大吉了吗?”
大之萼喜形于色回应道:“这个不难,如果真能得此人相助,那可是幸运之至啊!不知他如何称呼呀?”
乞丐嘴角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坏笑,一字一顿地告之,“团头大爷黄草鞋黄南猋。”